24

“你……”徐子墨無意識地咽着口水,手抖得幾乎落下來。

他腦袋一陣陣嗡鳴,無數的聲音在他腦袋裏叫嚣,他再聽不見別的聲音。外面的世界被抽空了聲音,成了一個真空的透明罩,靜得人心髒緊縮。他被罩裏罩外巨大氣壓差擠壓着,幾近爆炸。他只覺得自己的聲音如洪鐘般撞響:“你,你的眼睛。。”

他以為他看錯了。

不。

這一切根本就是假的。怎麽會這樣。這不是徐子白。徐子白一直是那個如白梅花般清傲的少年,有一雙漂亮的眼睛,被淚水泡過的朱砂般朦胧的紅眼睛。

那一雙眼睛曾經無數次看過他。

隔着朦胧的歲月。隔着往事乳白色的霧,隔着一層又一層難堪的舊事,那一雙眼睛一直似哭未哭地望着他。

他似乎是魇住了,腳下發虛,如同踩在雪白輕飄的雲彩上,一步一步都行走在另一個世界裏。

淚眼的那一點紅,如心口的朱砂。

朱砂被一只髒手抹黑了。

他幾乎落下淚來。

“松開。”那個人幾乎是激烈地甩開了徐子墨的手,急促喝道,“別碰我。”

徐子墨被甩得退了好幾步。

“我……”徐子墨徒然說着什麽,這一刻,卻又覺得說什麽都不對,“你,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那人彎着腰,慌張地在地上摸着鬥笠。

這是一條青石板路,由四四方方的石板拼成。灰青色石板四角上生了墨綠色苔藓,竹編鬥笠就斜躺在正中。那人的手上下左右摩挲着,好幾次手指都要碰到那鬥笠寬大的邊沿了,卻又徒勞避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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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不見。

徐子墨心狠狠抽了一下。

他彎腰,将鬥笠撿起來,輕輕放在那人的手心上。

那人手頓了一下,輕輕道了聲:“謝謝。”這才抓住了鬥笠,低了頭,将鬥笠往頭上蓋,又往下壓了壓鬥笠沿。黃竹編鬥笠的沿邊垂下來,再次遮住了他上半張臉,只露出個玉般的下巴。

他繼續拄着拐杖扶着牆往前走。

他平靜的表情表明這對他只不過是一件再平常不過的事。

“等等。”徐子墨喊道。一出口聲音沙啞得簡直像老了十歲,他自己都吃了一驚。他重新咽了咽口水,才顫聲問:“你的眼睛是怎麽回事?”

那人平靜道:“天生的,一直就看不見。”

天生的?

徐子墨直覺的覺得哪裏不對勁,但一時想不到怎麽反駁,愣住了。

“剛才謝謝您。小僧不習慣別人的碰觸。所以,抱歉傷到了您。”那人輕輕朝徐子墨點點頭,轉身欲走:“小僧要走了。請您不要再跟着了。”

徐子墨立刻跟了上去。

才走出兩步,他又回頭:“施主,請不要再跟了。小僧不是你要找的人,也不認識您,請您不要再跟着小僧了。”

徐子墨喘着氣,聲音很急促:“對不起,但是你長得和我的弟弟很像。”

那人遲疑着問:“你弟弟他?”

“我找不到他了。”徐子墨聲音黯然。

是的。他找不到徐子白了。現在他就站在面前,也不願意見自己了。他答應母親要好好照顧子白的。可是他沒照顧好他。他把子白弄丢了,“我做了對不起他的事。他不肯見我了。”

過了一瞬,那人才低低說了聲:“真是抱歉。”

徐子墨自嘲道:“該道歉的是我。”

那人不做聲。

兩人一同沉默。

這個北方的巷子一邊是高高的白牆黑瓦的圍牆,另一邊是一戶一戶或開門或沒關門的院門。這個時間點,家家戶戶都在準備午飯。巷子裏根本沒人出來晃悠,只是一家人家門口一只大黃狗望着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搖着尾巴。

汪——

那狗似乎不耐煩了,叫了一聲。

那人再次一鞠躬:“施主,我真的要走了。”

徐子墨堅信他就是徐子白。不,他一定是徐子白。

他手藏在袖子裏,緊捏着拳頭,朝他道:“對不起,我知道可能有些冒犯。但是,你和我弟弟真的長得太像了。我想,能不能我們找個地方坐下談一談。”

“不。”那人語氣很無奈,“小僧下午還要給病人看病。”

徐子墨幾乎是哀求了:“我和你一起去,我給你打下手。我保證不打擾你。你長得太像我弟弟了。我對不起我弟弟,我實在不能看着你就這麽樣回去。”

他仔細地盯着這人的每一個表情和動作。如果他是子白,應該會露出任何行跡的。一定會的。他總會知道的。他就相信,這一定是子白。一定是的。

那人也猶豫起來。

徐子墨走上前與他并肩。

那人刻意往另一邊靠了靠:“既然施主堅持,小僧也只有答應了。”

徐子墨不動聲色。

這個人真的很怕別人碰他。

兩人并肩走着,卻一路無話。

徐子墨一直觀察這人行走姿勢與動作習慣,并無意說話。而這人似乎性格內斂,向來少言,一路也沉默着。

走過小巷,又順着東大街走了一段。那人停在一個包子鋪前面,拿出剛才馬叔給他的一文錢,換了一個菜包。老板還買一送一,給他多捎了一個饅頭。

那人連連道謝。又走了沒幾步,順着一個青磚大屋拐了個彎,進了一個偏僻的小巷。

他的人緣似乎很好,一路走來攤販和菜農們都會熱情地和他打招呼:“顧醫師,您好啊。”

而他都只腼腆笑笑。

“到了。”他停在一戶門前,摩挲着開了門,才又徐子墨道,“施主,小僧這裏真的什麽都沒有。”

徐子墨道:“就讓我進去看一看。我只想看一看。”

那人嘆了口氣,沒再說什麽了。

院子很小,進門三間青磚大房,正中一個大房,旁邊一個門口擺着各種幹枯的褐色藥材,大概是藥房,另一側門半開着,大概能看到鍋碗大竈。房子大概有些年歲了,屋檐都發黑腐爛了,下雨天大概要漏雨。

院子裏地面很幹淨,只是太安靜了,空氣顯得有些寂寥。

徐子墨注意到,院牆角有一株瘦瘦小小的白梅花。

院裏有一口井。他就坐在井邊,準備吃那個包子。大概是想起什麽,他掰下一半,遞給徐子墨。

徐子墨搖頭拒絕了:“我不用,謝謝。”

他便一個人吃着。

剛吃完,便來了一個戴着黑頭巾的老婆婆,頭發花白,走路也不大利索:“顧醫師,您回來了。俺的心口,今天又疼了。您給俺看看。”

他來不及多坐一會,便走過去:“您慢點,別摔了。昨天讓您吃的藥又沒及時吃是不是?我給您看看脈。唉,您這樣子不能再拖了。以後一定記得吃藥,沒有藥,就到我這裏來拿。”

徐子墨上去攙了一把老婆婆,便一直幫着打下手了。

……

病人直到日落西山才散盡。

徐子墨粗粗算了一下,他這一下午少說看了十五個病人,多半都是附近窮苦的老人,沒爹沒娘的孤兒,沒錢吃藥,他就白送,收錢也只收一分錢。一下午下來,竟虧了不少。

看他卻只是不在意的樣子。

“你一直這樣給人看病嗎?”

“嗯?”他正拿着饅頭往廚房走,準備摸索着生火做飯。徐子墨上去幫忙,他朝徐子墨的方向笑了笑,“謝謝。他們這些多半都是窮人。得了病生活不易。上天有好生之德。小僧也只是盡了我能夠做的事。”

“你一直叫我施主,自稱小僧。你的法號是什麽?”

“這個……”他表情難免有些羞澀,“小僧是俗家弟子。師傅說小僧塵緣未盡,等半年後再去找他,方可有法號。”

徐子墨一愣。

塵緣未盡?

他又問:“你說你姓顧,你叫什麽名字?”

“顧容,容貌的容。”

顧容。

徐子墨在心裏重複了一遍這兩個字,才又找他套話:“你是哪裏人?今年多大了。”

“通縣。”

嶺北那邊,和北疆隔得很遠。

“聽你的口音不像?”

“這些年走南闖北,口音遍了也是有的。”

是這樣嗎?

徐子墨又若無其事地問,“那你為什麽一個人出來行醫。你身體又不方便,你家裏人呢?他們怎麽放心你出來?”

那人舀水的動作一頓,沉默片刻,才道:”家裏人都去世了。只有我和師傅相依為命。前段時間,師傅雲游去了。叫我在這裏等他。”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

徐子墨又拐彎抹角問了不少。

這個叫顧容的一直都對答如流。

這般自然的表現,幾乎讓徐子墨都以為自己是認錯了。或許,這個少年只是酷似徐子白而已。

不。

他又肯定着自己。

不會錯的。

一個人的信息什麽的都可以編,但是感覺不會變得。

他一定是徐子白。

顧容蒸好了饅頭,又慢吞吞吃完,才對徐子墨無奈道,“施主,小僧要休息了。對不起,實在不能留您了。”

徐子墨實在找不到理由留下來,只好先走了。世上真有長得這麽相像的兩個人嗎?他如果不是徐子白,那究竟會是誰?他如果是徐子白,那一雙眼睛究竟是怎麽回事。他又是為什麽一直不肯承認……

或許,他是在躲着自己?

這個想法一冒出來,徐子墨心就疼得一哆嗦。

徐子白?

還是顧容?

一切到底是什麽樣子?

徐子墨心事重重回去了,踩着臺階下來。正欲進屋,卻被一個人在院子門口撞到了。清瘦的少年,十五六歲,站在臺階上,被黃昏半明半暗的燈光顯得神色有些倉皇:“對不起,對不起。”

是他們從北疆救回來的那少年,一直住在外院,聽說這兩天和商隊的一兩個人彙合了,但還需要住一段時間,等大部隊一起來再走。

徐子墨淡淡說了聲沒事。

一低頭,卻望見了他懷裏似乎抱着的黃色的畫像上,有一筆線條十分熟悉。

“等等。”徐子墨喊住了他,“你手裏的是什麽東西?”

那少年看了徐子墨一眼,“您說這個啊。這是我們商隊帶來的。說是在北疆那邊到處都在貼的一個尋人榜。聽說突厥那邊丢了個公主。正在找呢,懸賞特別高,十萬兩黃金呢。”

他摸摸腦袋,頗不好意思地道:“您也知道,我們商隊行走這邊,總是要知道一些走向的,所以就領了幾份,讓底下的人都看看。”

“還有多的嗎?”

“啊?”

“給我一份。”

“哦。”那少年遞了一份給徐子墨,“有有有。有的。”

“您還有事嗎?”

“沒有了。”

“那個……”少年觑着徐子墨臉色,小心翼翼道,“我想跟着您手下的将士學藝。您聽說了嗎?”

“聽說了。”其實徐子墨并沒聽說,“你打算上戰場?”

“算是吧。”他撓撓頭,笑的很單純,“就是很向往那種生活。”

“嗯。好好學。”

徐子墨收起東西,拍了拍他肩膀,對于任何想要上戰場殺敵的少年,他總是萬分和善。

少年一溜煙走了。

徐子墨回到屋,又将那份告示看了幾遍,去了徐子赤的水榭。

到了門口,他定了定神,深吸一口氣,才輕輕推門進去。徐子赤睡着。他松了口氣。阿赤病着,他卻為了子白的事奔波了一天。現在看見阿赤他總有種負罪感。後來從丫鬟嘴裏得知今天徐子赤醒了一回,他沒碰見,這感覺更強烈了。

像是補償的,第二天他親自端藥倒水,伺候徐子赤,更比平常精心百倍。

一直等到徐子赤醒了一回,見過了他,兩人說了會兒話,又安置徐子赤睡下。

他這才又有底氣出門去找顧容了。

這一回,顧容似乎不在家。門關着,他敲了幾遍門,沒人應。

徐子墨推門。

院子裏也空無一人。

人走了嗎?

他皺着眉,直到聽見了一點甜膩的呻吟。他快步推門進了屋,一眼看見了床上的顧容。

他大字型躺在床上,四肢被用粗黑布條緊緊捆着,面色潮紅,衣衫因為掙紮已經半開,露出雪白的胸膛。看得出,他極力壓抑着自己,卻還是禁不住的呻吟,顯然是……動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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