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
哥哥是很溫雅的人。
他總喜歡穿青色衣裳,柳青色,淡青色、鴉青色、黑青色,青青如玉。阿墨最喜歡給哥哥挑衣裳。哥哥天生就像适合這種顏色,亭亭站在亮到發白的光裏,就像一棵瘦高的白楊樹,幹白冠綠。
哥哥的脾氣好。
就像他穿的衣裳,永遠淺淡清雅,如浴春風。
這些詞當然是哥哥教他的。
“與君子相交,當如浴春風。”他說:“言念君子,溫其如玉”他還說,“這句話出自《詩經·小雅》。”
阿墨不懂什麽《詩經》。
他只覺得書中的君子,肯定是哥哥這樣的。
有一次,他這樣和哥哥說了。哥哥也只是無奈地笑,摸摸他的頭就讓他走了。和哥哥住了好久了,春天來了又去了,花開了又謝了,一年多過去了。可阿墨始終沒有見到哥哥發脾氣,或者不開心的樣子。
除了這天。
那天,他又跟着哥哥去了山上。
他爬山累了。哥哥讓他一個人在房間裏休息,去找了那個老頭。他們兩個坐在溫泉旁邊,對着石桌坐着,談了很久。阿墨一覺睡醒了,他們還在說話。阿墨就去找哥哥,趴在他懷裏。
哥哥摟住了他。
不知怎麽。
阿墨覺得哥哥的笑有點勉強,而且哥哥抱得太用力了,勒得他有點疼。
他扭了兩下身子:“哥哥,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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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好意思。”徐子青這才反應過來一樣,慌着把他放開,給他揉了兩下,又給他安置了一個石凳,安撫一笑,“我剛剛想事情去了,沒留意,阿墨,勒疼了吧。來,這裏坐着。”
“沒事的。”阿墨擺擺手,客氣道,“我原諒你了。”
徐子青哭笑不得。
那老頭也驚異地瞪大了眼。
阿墨坐下,也瞪了回去。
這老頭好生讨厭。
老頭哈哈大笑,又說起話來。
“這一次老夫有七成把握。多虧了這一味新藥,否則老夫這一招險招恐怕要功虧一篑了。到那時,可真是一點希望都沒有了。能得了這一味藥,也不枉我在齊嶺住了這兩年。”
“……這一向多虧顧聖手了。”
“不妨事。倒是徐将軍,他……”
阿墨擡起頭。
徐将軍是誰?
他看見那老頭看了他一眼,又搖了搖頭,“罷了罷了,徐将軍這是心病。到時,只要那兩位能醒,徐先生在給他慢慢減輕劑量,也許就能康複了。到時,徐家一門團聚,也不枉當年我受徐老将軍照顧了。”
“……是。”
那天,那老頭還要阿墨去山洞裏看看。
一向哥哥都是讓阿墨去的。
那天哥哥卻替阿墨攔住了:“顧聖手,也不差這一時。”
“也是,倒是老夫急了。”
阿墨便跟着哥哥回去了。
徐子青牽着手回家時,天已擦黑了。路上,阿墨被哥哥牽着手,走得很快,有幾次都差點跟不上哥哥的步子。不知道為什麽,他總覺得哥哥好像不對勁。他也不敢說話,就跟着走。
走了很久,徐子青才問:“阿墨。”
阿墨擡頭問:“嗯?”
徐子青又問:“阿墨,你喜歡哥哥嗎?”
阿墨猛點頭:“我喜歡哥哥。”他特別喜歡哥哥。
徐子青不作聲。
夜裏下了寒氣,山裏走着會有涼濕的空氣迎面兜頭罩過來,将人裹在其中,阿墨被凍得一激靈。山上天低,厚厚雲層仿佛就在頭頂,黑壓壓的黑暗從天穹鋪散到人腳邊,人與火把走在其中,破開了一條火紅的縫,走過了,縫又合上了。
遠遠的有一兩聲長嘯。
大概是某種鳥獸。
阿墨又走幾十步才聽見他的聲音:“那阿墨,你會一直都喜歡哥哥嗎?”
“當然啦。”
“……那就好。”
“哥哥也會一直喜歡阿墨嗎?”
“會的。哥哥一直都喜歡阿墨。”
“阿墨也喜歡哥哥。”
……
走出很遠,阿墨又聽見哥哥的聲音:“如果有一天,我是說如果,我走了,阿墨會想我嗎?”
“哥哥。”阿墨停住了,抓住了徐子青的袖子,驚恐地叫道,“哥哥,你要抛棄阿墨嗎?哥哥,你不要丢下阿墨,你不要走,哥哥不要,不要再丢下我,我不要和人分開……”
他叫着,腦袋劇烈地疼了起來。
巨大的雪塊壓頂般滾下。
鮮紅的血。
雪白的山。
黃色的屍體。
……
無數個聲音在他腦裏叫嚣。
“阿墨,阿墨……”他聽見有人叫他,是哥哥的聲音。他嘴裏被喂了一顆藥。他慢慢困了起來,眼睛又睜不開了。迷迷糊糊中,他聽見一聲輕嘆,接着有人背起了他,在那一搖一晃的起伏中,他睡着了。
醒來時,他已到了家。
哥哥在給他打水洗臉。
他想起了方才的事,一把抓住哥哥的手臂:“哥哥,你不要走。”
徐子青無奈地笑:“阿墨乖,你先把手松開,讓我把臉給你洗了。”
“不,我不放。”阿墨瞪着哥哥。他才不要和哥哥分開。哥哥肯定是嫌他笨了。他不要再和人分開了。他一想到哥哥要走,心就像被撕裂了一樣,疼得他想哭,好像以前就這麽疼過一樣。他說:“除非你答應我,不離開我,我才放手。”
徐子青半晌沒說話。
阿墨也和他僵持着。
徐子青許久才苦笑:“好,我答應你。”
阿墨這才歡喜起來。
徐子青替阿墨擦了臉,又打水讓他洗了個澡,就讓他上床睡覺了。阿墨躺在床上,盯着哥哥。他怕一錯眼,哥哥就會不見了。他看着哥哥也收拾了,卻拿了另一床被子,在床下打了個地鋪:“阿墨,睡吧。”
阿墨瞪圓了眼。
哥哥為什麽在床下睡。
他掀了被子,坐起來:“哥哥,我要和你睡覺。”
“阿墨乖,聽話。”徐子青将阿墨按在被子裏,替他掖了被角,才解釋道,“之前,你夜裏總做噩夢。我怕照顧不過來,所以才和你一起睡的。現在你也大了,該學會一個人了。”
阿墨反駁着:“我現在也會做噩夢。剛剛我就做噩夢了。”
徐子青道:“我在這裏也可以看到。”
阿墨咬着牙齒,氣得要哭:“哥哥,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沒有。”徐子青沒有看阿墨的眼睛,而是低着頭,理了理被子,蓋好了,翻了個身,溫聲道,“阿墨,別多想。馬上你就會有兩個新的兄弟陪你了。他們以前和你感情都非常非常好的。到時候,你就不會……”
話到這裏就斷了。
阿墨只聽見他又低聲笑了笑,才說:“阿墨,睡吧。”
哥哥還是不要他。
哥哥騙他。
阿墨鼓着腮幫子,氣憤憤地下床,直接掀起了哥哥的被子,鑽了進去,緊緊地抱住了哥哥:“哥哥,我不管。我就要和你一起。”他說着,不知道為什麽覺得特別委屈,“你們都不要我,都不要我,就剩我一個人。我……我……”
心裏有某個陌生的地方被觸動了。
他想起了那種熟悉的恐懼。
他忍不住把頭貼在徐子青背上,哀求着:“哥哥,別讓我一個人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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