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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子青愣了一下,随即搖頭。他摸着阿墨的頭,想說什麽,卻又算了,最後只自嘲一笑,道:“阿墨乖,你還小,這種事不能開玩笑的。”便抱着書起身,走向門口,準備去上課。
阿墨氣得捏緊了拳頭。
哥哥還是以為他在開玩笑。
明明,明明他那麽認真。
他扯着哥哥的袖子,不放手,擡頭望着哥哥,一字一頓地道:“哥哥,我是認真的。”他看着徐子青的眼睛,委屈地鼻子發酸,眼淚都要出來了。
哥哥總是不信他。
他咬着嘴唇,又重複了一遍:“哥哥,我是認真的。”
徐子青明顯一怔。
阿墨睜大眼,不讓自己丢人地哭出聲:“哥哥,我沒有和你開玩笑。”
他只想和哥哥一起。
“阿墨乖,別哭了啊。”徐子青放下書,把阿墨拉到床邊坐下,在布袍上下找着手帕,最後從兜裏拿出一張青竹手帕,給阿墨擦着眼淚,溫聲哄道,“阿墨,哥哥不是故意的。哥哥的意思是,你現在有很多事都不懂,哥哥是怕……”
他頓住了。
阿墨婆娑着眼淚望他,叫道:“可是,我為什麽要懂那麽多。哥哥懂得比我多多了,可是哥哥比我開心嗎?人活着,難道不就是為自己活得開心嗎?懂得越多,才越不開心啊。”
他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對的,“我只想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這樣有錯嗎?”
“我就想和哥哥在一起,這樣我才開心。”
“哥哥,這樣有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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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徐子青怔住。
他似乎是震住了,呆了半晌,才想起來似的給阿墨擦眼淚,又輕輕拍着阿墨的背:“阿墨,別哭了。別哭了。”
阿墨又道:“我就是喜歡哥哥,想和哥哥在一起。為什麽要長大,要懂得那麽多才行。”阿墨哭着,似乎心底出現了一個陌生的聲音,在用他的腔調說話,“人生在世,何必要成君子,何必要得萬人贊賞,人生不過數十載,一箪食,一茶飲,便能活得舒心,又何必複雜?”
“懂得愈多,失去的愈多。”
“人生短短數十載而已,能得珍惜着唯二三人。”
“怎能不珍惜。”
徐子青被震住般盯着他。
“懂得又如何,不過是世俗的禮教,倫理,責任等一重重的枷鎖。”他說,“只要将自己生活過好,不影響他人,也無需理會旁人怎樣看。抛去身份地位相貌,人與人不過是一個個平等的靈魂而已。兩個靈魂的相遇,錯過了,便是錯過了。”
“我已經錯過太多了。”他說,“我不能再錯過了。”
阿墨說完自己都愣住了。
剛剛……
那些話好像是從他心裏說出的,是另一個男人用他的喉嚨說自己的事。雖不明白言語的意思,但每一個字說出,他的心便愈痛一層,分明可以切骨地感受到那人的痛苦與惋惜。
那個人是誰?
徐子青亦呆住了。
他喃喃道:“讓我想想。”
阿墨摟住徐子青的脖子:“哥哥,我想和你在一起。”
“阿墨,你不知道。”徐子青将頭埋在阿墨肩膀上,聲音既悶又雜,嗡嗡嗡響着:“阿墨,其實我一直都是個壞人。你不了解我。我是個很壞很壞的人,我自私、我嫉妒,我還會貪婪,我配不上你。”
阿墨否認道:“哥哥不壞。”
“我有。”徐子青抓着阿墨的肩膀,似乎在和他說話,又似乎自言自語着,“子墨,你記得嗎?你的騎射極棒。你有一把牛角小弓,是父親給你的,可以射出極遠,你特別喜歡。有一天弓壞了。你難過了好久,修也沒有修好。你一直以為是自己不小心摔壞的,其實是我,是我嫉妒你的成績,我弄壞的……”
阿墨重複着:“哥哥不壞。”
徐子青又道:“還有,還有,我剛進徐家的時候,所有人都不喜歡我。你是徐家的小太陽,你什麽都會,所有的人都喜歡你。我不明白為什麽我們長得那麽像,卻有完全不同的待遇,我就偷偷在背後說了好多你的壞話。可是你還是對我那麽好,我……”
阿墨摟緊了他:“哥哥,你一點都不壞。”
徐子青将頭埋得更深了:“還有……這些年,我一直對你……對你……有那種心思……”
他說:“阿墨,我其實是一個很壞很壞的人。”
“不……”阿墨固執地否定着,“人人都有壞的地方。哥哥只有這一點點的壞,依舊是好人。”
他說:“我要和哥哥一起。”
徐子青緊緊摟住了阿墨。
阿墨反摟着他。
那天,徐子青再不能出去上課,只給學生們布置了自習功課。
徐子青日益沉默了,除了日常照顧阿墨,便一言不發。但他也默認了阿墨的親近,再沒說要離開的話。阿墨就仍不管不顧的纏着哥哥,堅持要把自己是哥哥的小媳婦的事實坐定了。
兩人一連僵持了五日。
第六天,顧聖手到訪。
他是上午來的,穿着厚重的羊羔皮棉襖,帶着灰白色皮帽子,兩側帽檐遮住耳朵,臉凍得紅紅的,看起來去深山老林裏打獵的回來的獵人,還給徐子青和阿墨帶了一只灰兔子:“給你們加個餐。”
徐子青接過兔子,禮貌道了謝,安置顧聖手坐下。
顧聖手顯然是很高興。
他确實也帶來了一個好消息。
“齊嶺山巅的青蓮花開了。”他目光炯炯的。朗聲道,“我在齊嶺等了這麽久,終于等到這一味藥了。百年一開的青蓮花,終于被我找到了一朵。只這一味藥,所有的藥便都齊了,回去配了藥,不過半月,三少爺與我那徒兒就該醒了。”
“這一番說來也真是驚險。”
阿墨從他一來就緊緊靠着哥哥。
徐子青不作聲。
“說起來,還真是多虧了突厥人的那一味毒。若不是在研究那味毒藥時,發現的假死求生的險招。當日雪崩之時,便是挖出來及時,只剩一口氣,人只怕也救不回來了,又怎麽能等得起這兩年。”
顧聖手猶自說着:“大少爺,這一向真是多虧你照顧了。”
徐子青客氣道:“這是我應當的。”
“話是如此說。”顧聖手嘆了口氣,“我與徐老将軍是故交。當年也是看着你們幾兄弟長大的。你到徐家時,已經十歲了,很多事也都明白。後來一向與徐家不親近,這一番也是徐家連累了你。你能願意出來照顧二少爺,也是你的善心。”
徐子青不作聲。
阿墨警惕地望着那老頭。
那老頭看他了。
那老頭又嘆了口氣。
他看着那老頭又看向了哥哥,遞給哥哥一個藥包:“這裏是青蓮花剩下的一點根莖。我已将藥磨好了,只要将藥分三次服用,給二少爺服下。二少爺便能恢複了。”他嘆口氣道,“二少爺的病,一向是用藥壓制着。如今事情既然有好轉,也該讓他醒過來了。”
阿墨聽不懂他們的話,卻只本能地抓着哥哥。
徐子青盯着那藥包,卻沒接。
“大少爺?”顧聖手又将藥包推了推。
“我……”徐子青盯着那藥包,手伸了出去,卻不敢往前。
顧聖手問道:“大少爺,這藥可是有什麽不妥?”
“沒。”
徐子青搖頭,顫抖着,一把将藥奪了過來,緊緊抱在懷裏,才朝顧聖手略一點頭:“多謝顧聖手了。”
顧聖手搖頭:“算不上,只是看着徐家現在的樣子心有戚戚然罷了。兩年前,徐家出事後,朝廷緊接着就是一場變動,老皇帝駕崩,大皇子與太子兩敗俱傷,誰知竟被一個素來不聲不響的三皇子摘了桃子。這三皇子藏得深,不少人都說,先皇後期竟是被他架空了,一切決定都是他下得,包括徐家那一次……”
他擡頭望了眼阿墨,倏然閉了口,半晌才長嘆。
“三皇子治國卻不如老皇帝啊……”
“現在的北疆都成了什麽樣了。當年徐家在時……”他頓了頓,又似自己安慰般,“總歸會好的。只等二少爺醒過來,總會好的。”
他說着望了眼阿墨。
徐子青也輕撫着阿墨的頭發。
阿墨警惕地望着顧聖手,抓緊了徐子青的手臂。
顧聖手搖頭,又囑咐徐子青道:“一日三次,此後再不用藥,便可醒過來。我看,今天就可以用了。”
徐子青垂着頭,許久才嗯了一聲。
顧聖手嘆口氣走了。
阿墨抱着哥哥胳膊,撒嬌地說:“哥哥,阿墨不喜歡這老頭,咱們不見他了好不好?”
徐子青摸了摸他頭發,沒說話。
藥包放在堂屋正中的八仙桌上。徐子青靠着桌子,坐了許久,終于才拿起了藥,抓緊了,又松開了,手懸在空中,半晌後才又抓緊了,拿進了廚房,點着了火,拿出了炖藥的紅泥小火爐。
當天中午,阿墨便在屋裏聞見了藥香。家裏一向是常熬藥的。他也沒在意,把哥哥端來的藥就着米兒糖喝了。
只是喝藥時,哥哥一直盯着他。
他心裏毛毛的。
直到将最後一滴喝盡,哥哥将碗收了,仍舊奇奇怪怪的,坐在床邊,拿着碗,又像忘記了要做什麽,只坐着,盯着前面,失神地想着什麽。阿墨喊了他幾聲:“哥哥?”
哥哥才反應過來,又茫然地望着他。
他疑惑問道:“哥哥,你怎麽了?”
徐子青恍然搖頭:“沒什麽。”
他起身,将碗也帶了出去,便走了。
晚上,依舊是一碗藥,只是來得比尋常晚些。阿墨邊喝邊看着哥哥。他總覺得,哥哥很難過,像大病了一場一樣。他明明很認真地喝藥了,沒有哭沒有鬧。他喝完了,将碗遞給哥哥:“哥哥,我喝完了。”
徐子青接過碗,魂不守舍的。
阿墨道:“哥哥?”
“阿墨……”徐子青喃喃道,“我……”他擡頭望着阿墨,目光凄惶又瘋狂。他将碗扔了,搖着阿墨的喉嚨,哭叫道:“阿墨,不要吃藥,把藥吐出來,吐出來。”阿墨被他大力搖的疼,忍不住掙紮着,叫道:“哥哥,哥哥,你怎麽了?”
徐子青如夢初醒。
他呆呆看着自己的手,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做了什麽:“我……”
阿墨猶捂着喉嚨咳嗽着:“哥哥,哥哥你怎麽了?”
“阿墨。”徐子青蹲下身,捂着頭,痛苦掙紮着。
他說,“阿墨,哥哥是個壞人。哥哥做不到,做不到把你推出去。你應該擁有更高更遠的天空的,你是一只雄鷹,應該翺翔在最廣闊的藍天上的。可是,可是我舍不得把你交出去。”
“從一開始,我就知道這一切都是個夢。是我平生做過最大膽的夢。終于有一天夢要醒了。我應該早日清醒的,可是我做不到。我舍不得你。舍不得我這麽多年的夙願。”
他說:阿墨,我喜歡你。”
“阿墨,對不起。”
……
那天的藥包被徐子青扔了。他連夜收拾了行李,找了村裏的牛車,到了縣城,又花大價錢叫了車,去了碼頭,包了一個船,在江上行了一個多月,來到南方的一個小城裏。哥哥說,這個城的官員是哥哥的朋友。他們會很安全。
他們在鄉下找了個房子。
這是一處少人來的院落,在人煙稀少的村尾,背靠一座小丘陵。屋前有一片梨花林,遠遠地還種着一排鳳凰木。梨樹高大如雲,雪白的梨花挨挨擠擠地開滿了枝丫,如漫天落雪蓋滿樹冠青綠,與火紅如血的鳳凰木交相輝映,美得不似人間。
他們在這裏住下了。
阿墨被哥哥藏了起來。
他不能出門。
他不能和外人說話。
他不能偷跑。
哥哥說外面危險,阿墨就很乖地一個人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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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