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
如此情形持續了三天。
徐子墨是在第三天清醒的。
他頭疼欲裂,四顧環望,回想起病前與病中一切,呆呆而坐,恍若隔世。
徐子青與他尋得是一處鄉紳式的庭院,不知是借用還是他的私産,小小兩進院落,正面三間大房,檐前挂着翠鈴兒叮當,兩邊皆有耳房,其中裝飾并不奢華绮麗,卻雅致清幽,像是文士清幽之所。
一如外間梨花與鳳凰木的別致。
他正住左邊第一間房。
徐子青卻并不與他一路住,獨住在外間暖閣裏。
這些天,他未曾出院落,亦不知此地在何處,有甚鄰舍,有無仆人照料。不過,便是知道這些也無甚分別。徐子墨憶起了所有的事,卻分明覺得自己在做一場大夢,亦或者阿墨的世界才是真的,而他徐子墨不過是阿墨的附庸?
有人來了。
徐子墨擡頭。
門開了,是徐子青端了紅木托盤進來,托盤內小小四個碗,兩菜一湯,紅油豬肘、拔絲蘿蔔,翡翠豆腐湯,外加一碗米飯,都是阿墨喜歡的菜。
若是阿墨,此刻定然跳着迎了上去,歡呼了起來。
他的哀樂一向簡單。
他卻做不到。
徐子青将飯菜放在小廳堂前的飯桌上,擺好碗筷,低頭喚着:“阿墨,來吃飯了。”
徐子墨未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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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墨。”徐子青略帶疑惑地擡頭,望向徐子墨。床上的徐子墨亦擡頭望他,茫然無依。一剎那間,徐子墨看見徐子青面龐上,片刻的哀舍一閃而過,随即是溫潤儒雅的笑:“你醒了。”
徐子墨嗯了一聲。
徐子青又低頭擺起了碗筷。
其實不過一雙竹筷,一個白瓷湯碗,三個淺口玉盤,縱是擺的再精細,也不過片刻功夫。可徐子青頭低了太久。久到徐子墨都擡頭看他了。他看見了徐子青清瘦的側影與蔥白指尖的微顫。
許久,他問:“子墨,你怪我嗎?”
徐子墨搖頭。
他是真的不怪。
大抵是做了阿墨太久,他對徐子墨的人生已經陌生到生疏了。此刻的他與四周的真實是抽離的,與其一同抽離的還有他的喜怒哀樂。以一個陌生人的視角看這一切,他無甚感覺。
只覺迷茫。
房間并不大,兩人一人蜷在床裏,一人坐在桌邊,期間距離不過一丈,可卻似隔了遙遠的幾千萬尺。徐子墨的思想很混亂,抱着膝蓋,茫然垂頭望着床褥,細棉的,青灰色的,素面暗紋,是徐子青的品味。
“你帶了藥。”徐子墨問,“為什麽沒用。”
徐子青略一搖頭,似乎在自嘲:“我不能。”
徐子墨沉默。
那藥是用來壓制他的記憶的,免得他整日痛苦,不能安眠。阿墨一直在吃,所以整日昏昏欲睡。若是徐子青将這藥繼續給他吃,他便可以一直想不起所有。徐子青亦可以在這世外桃源與阿墨隐居。
徐子青又道:“帶走你,已經耗盡了我所有勇氣。這三天已是偷來的,我心已足,不能再自私了。”
“他們會發現的。”徐子墨問:“後悔嗎?”
“不。”徐子青搖頭,“我自小就被人稱作懂事,做過最大膽的事,便是幼年時的三兩嫉妒之行。所謂懂事不過是克制而已。克制自身的欲望,不敢去喜歡,不敢去愛,不敢想要自己想得到的一切,因為自己深知自己沒有這個權利,亦沒這個福分。”
“而這件事是我第一次亦是唯一一次的主動索求。”
“極其瘋狂。”
“但我不後悔。”
徐子墨茫然又驚訝。
他眼中的大哥是一個模糊的影子,年齡比他們大,行事素來穩重,是大人眼中不用操心的對象。每次碰見他,他都只是溫和的笑,青色衣袍,如翠竹青柳,溫潤如玉。笑過後,便是雙方無話可說,又禮貌散開。
疏離又克制的距離。
或許,他對徐子青的了解甚至沒他的任何一個同僚多。
他從不知徐子青心中是這樣想。
他道:“那日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與阿赤,子白三人,從來都是把你當大哥看的。你放外任到了湖廣後,每年過年,我們都盼望着你能回來。”他頓了頓,說:“徐家從來都是兄弟四人,不曾少誰一個。”
徐子青垂頭一笑。
他說了聲:“謝謝。”
徐子墨再次沉默。
徐子青道:“船在外面河上,你随時都可以走。”
徐子墨搖頭。
他……不想走。
他想一個人藏起來。
在一個沒人認識他,他也無須做任何事,只用單純活着、吃喝、行走的地方。可人從簡單到複雜容易,只需長大,知禮節,講道德,遵教化,可要從複雜回歸質樸,卻是難如登天。
“徐家……”徐子青頓了頓,“徐家的事不是因你而起。”
徐子墨瑟縮了一下。
徐子青道:“徐家在朝中百年,是一股極龐大的力量,在北疆聲勢高于聖上,又手握重兵,用時是一把極好的刀,不用時則擔心會傷了自身。上位者惴惴不安,徐家自然無路可走。”
徐子墨苦笑:“還是你看得清。”
徐子青搖頭:“文臣不同與武将,最要緊的是揣摩聖意。而且,我說的你都知道,且知道得比我說得更清楚。”
徐子墨沉默。
知道又如何,身在其位,往後就是北疆幾十萬百姓,他又能如何。而且縱然知道,親身經歷過後,那一番驚怒與悲怆,時隔數年,依舊讓人意難平。他問:“大哥,你覺得戰争是什麽?”
“刀。”
徐子青回答地毫不猶豫,“當權者手中握着的刀。”
徐子墨一愣。
他遲疑着問:“只是這樣……而已嗎?”
“只是這樣而已。”徐子青道,“漢武帝窮兵黩武,猛攻匈奴,說出‘犯我中華,雖遠必誅’的口號,卻只是為了自己的千古盛名,留下的是被戰亂與賦稅壓得白骨累累的民間百姓。戰起,不過為土為地為人,為的都是利益,如一塊豬肉,争的不過是誰多吃一口,戰争便是争奪者手中的刀。”
徐子墨喃喃道:“是啊。”
他重複着:“不過如此而已。”
他擡起頭,忽然有些不知所措。
自長成起,徐家家訓便是忠君愛國,守衛邊疆。他們無數次打退了匈奴的進攻,守住了邊疆線,并緩慢向外推進着。無數文人騷客為徐家作賦,稱其偉大與高尚。百姓稱他們作英雄。
時日一久,他們竟也被這榮光迷惑,忘了華衣裏不過是血肉,戰争亦不過是殺戮而已。
一切都該赤裸裸的才最好。
徐子青似乎看出他的心思:“若是暫時不想面對北疆的那些事,就先在這裏。我幫你應付着。這裏是我一處私宅,用朋友的名字買的,沒人知道。他們暫時也找不到這裏,你可放心休息。”
徐子墨嗯了一聲。
他在逃避。
可是他卻想逃避。
他也覺得自己應該避一避。
他茫然地說:“我沒有想到他們會那樣罵我。當初我病弱時,他們為我建了廟祈福,我重返戰場時,他們會出城跪下迎接,他們曾經叫我北疆戰神,說我是北疆的守護神。可是……”
徐子青沉默。
他道:“可子墨,你只是人。”
徐子墨喃喃自語:“是啊。我畢竟不是神。”
“聽過這樣一個笑話嗎?”徐子青道,“有個人兩年間每天給同一個乞丐10塊錢,第三年每天只給5塊錢,乞丐問:‘為什麽少了五塊。以前給我10塊現在只給我5塊?’那人道‘因為我成親了,要養家’,乞丐就破口大罵’你怎麽能用我的錢去養你的家人’。”
他說:“徐家做得太多,他們都當做了理所當然。”
“當權者,朝臣,百姓都是如此。”
徐子墨将頭埋在膝蓋裏,肩膀緊緊縮了起來。
徐子青道:“子墨,我希望你為自己想一想。”
沉默。
許久後,徐子墨才輕嗯了一聲。
徐子青又問:“若是徐子赤與徐子白……”
徐子墨搖頭道:“我要再等等……”
他害怕。
近鄉情怯。
那一日望見的生死不明的二人已讓他的世界頃刻毀滅,筋疲力竭。他想等一等。他不是不見,只是再等一等。等他有力氣再接受着一切的變化。在這之前,只要他不想,他們二人總活得好好的,平安喜樂,無災無難。
徐子青嘆口氣道:“好。”
“子墨,你從小太辛苦了,略歇一歇也好。”
徐子墨擡起頭,躊躇道:“會不會讓你很為難。”
所有人都只會以為是他将自己私藏了起來。
徐子青一笑,下意識伸出手,似乎是想去和從前一樣摸一摸徐子墨的腦袋,促然想起了什麽,收回了手,只是自嘲地略一搖頭。再擡起頭,他面上又是溫潤的暖意,柔聲道:“你既說了我是你大哥,又何必說這些。”
“在這裏,你總是我的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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