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徐子青将飯放下,便出去了。
徐子墨卻無心吃飯。
他一下午便呆在房間裏,一動不動,整個人如一部經久不用的鐵器,連思緒都生了鏽,澀阻疲勞。
他會想一想以前的事。
三歲時,父母教他一筆一劃寫下北疆二字;六歲時,他随父親入宮見了聖上,聖上給了他一把松子糖,捏着他的臉,讓他做一個小将軍;十二歲,他上戰場,輾轉多處,隐姓埋名,從一名小兵做起,直至成為大周最年輕的将軍;大破突厥軍十萬,班師回朝時,陛下親自出城相迎,他騎着高頭大馬回府,一路都有年輕女兒家的向他懷裏擲荷包。他風頭無兩。
那段時間遙遠得如同上輩子。
明明至今不過十年。
十六歲,他最驕傲的那年,陡然中毒,卧病三年,如同廢人。子白向他吐露行跡,卻被他斷然拒絕,其間又是一番糾葛。當時的百般糾結與折磨,今日看來卻又另有一番滋味。然後是阿赤,接着他重返戰場,勢如破竹,他幾乎以為六年前的盛狀能重現,最後卻是一場空。
北疆軍齊嶺大敗,三萬英魂長眠雪下。
徐家褫奪稱號,九族流放。
阿赤與子白九死一生。
他從将軍變成了罪人。
何其荒誕。
若是人生是一部傳奇,那麽給他寫戲本子的人未免太殘忍了些。他短短的二十四載,幾番起落都驚心動魄,濃墨重彩。活不到古稀老人的三分之一年紀,卻嘗遍了世間至喜至悲至歡至哀至甜至苦之事。
這部戲定然喧鬧起伏,票友衆多。
現在戲可該落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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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徐家該怎麽辦?
北疆……
他想起,又是搖頭一笑。現在的北疆又何用他操心。可若是這些都不操心,他又該做什麽呢?他的前半生皆綁在徐家、朝廷、北疆上。不做将軍,不打仗,他又是誰,該做什麽。
好像三年前他也遇過這困境。
想來卻又有不同。
當年的心境,不過是覺得回北疆無望,直覺無用武之地而已。而今,卻是真正無所處,不知人生該如何繼續了。
如煙雨河畔,十裏畫廊,游船歌廊裏,歌女唱的一首歌,驟然起了大浪,歌臺游船被掀翻。一曲從中截斷,縱是将人救起,重新安頓,歌曲字字契合地接起,也不是原來的味道了。
也許他應做一農夫,躬耕南山下。
也許他應打樵,賣一把子力氣。
也許他應殺豬,終不愁吃喝。
……
或許,他就該做一輩子阿墨。
歡愉哀苦全由一心。
他整整坐了一下午。日色擦黑時,徐子青又推門進來了,端來了新的飯食,依舊是二菜一湯,家常小菜,有素有葷。徐子墨瞥着他,如看着戲中人物演出,看着徐子青望了眼紋絲不動的舊托盤,搖了搖頭,将舊托盤撤下,放上新托盤,溫聲道:“子墨,不早了,吃點東西吧。”
徐子墨這才驚醒,望了眼天色:“竟然這樣晚了。”
窗外,墨藍色天際上,滿天星鬥燦燦如金。
他竟坐了這樣久。
他望了眼凳上的舊托盤,上面飯菜早已冷了,失掉了色澤。他望了眼徐子青,道歉:“我不知過了這樣久,原是打算吃飯的。”他并無意絕食,況且這飯菜是徐子青精心備下的,更不該浪費。
徐子青問:“你就這樣坐了一下午。”
徐子墨嗯了一聲:“想了一些事,想得入了神。”
“想通了嗎?”
“沒有。”
“人生多得是想不通的事。”
徐子青将飯菜拿出來,擺在桌上,朝床上的徐子墨道:“無論想得如何,先過來吃一口熱飯菜。吃飽了,才有力氣繼續想。”他頓了頓,“慢慢想,只有自己想通了,才能自得解脫。”
“嗯。”
徐子墨準備下床。坐得太久,早已腿軟筋麻,剛一起身,他便險些摔了一個趔趄。徐子青就在床邊。徐子墨只聽見他叫了聲“小心”,耳邊挂起一陣風,便被撲過來的徐子青攙住了胳膊。
他半個身子都跌入徐子青懷中。
兩人齊齊一僵。
幾乎是燙了般的,兩人齊齊放了手。
徐子墨略不自然地走向桌邊,坐下了,又給徐子青拿了雙碗筷:“大哥也坐下,一起吃吧。”只是目光到底不敢偏向徐子青。方才被他碰撞過的地方,肌膚上仍有異樣的感覺,似癢如麻。
分明阿墨時有過更親密的接觸,可回想起卻難有觸動。
到底阿墨只是小孩吧。
徐子青坐下時,臉色亦有些尴尬。
徐子墨與他盛了飯,将碗遞與他。
他接過,沉默道謝。
兩人對坐,異常安靜,除卻飯菜咀嚼聲,叮當的碗筷碰撞聲,便只剩如凝成固體般的沉默與尴尬。徐子墨低着頭吃飯,目不斜視,聽覺卻格外靈敏,如在耳廓處裝了個紙筒,不由自主地将徐子青一聲一響都放大數倍,如洪鐘般送入耳中。
徐子青亦低頭,不發一語。
許久,只是安靜。
徐子青突然問道:“剛才想了什麽?”
徐子墨頓了一晌,方明白他問題的意思,下意識道:“也沒想些什麽。”
他不習慣向外人袒露他的所思所想。親密如阿赤子白,他也都未曾提過一語。人人都只道他是鐵血将軍,說得多了,他也便信了,以為自己真能摒除一切脆弱與茫然,心肝皆用鐵鑄。
可今天他突然有了傾訴的欲望。
大概對面坐的人不同吧。
哥哥。這個詞彙天生就帶着保護者的色彩,将年幼者庇佑在其羽翼下。
他當慣了哥哥,也想做一回弟弟。
能得片刻的任性與軟弱。
他說:“我剛剛想了我的前半生,有些茫然。”他将自己的事情挑挑揀揀地講了一遍,講起他的迷茫與無措,講起他的不忿和躊躇,講起他久違的驕傲與意氣,講起這十多年來的林林總總。
大概傾訴真是一件能解壓的事,許多事情經由口中說出後,釋然許多。
徐子青始終認真聽着。
徐子墨足足講了兩刻鐘。
待他講完,自己都愣了:“我居然說了這麽久。”
徐子青道:“一個人的前半生用上兩刻鐘,并不算久。”他并沒有勸徐子墨重新振作,頂起徐家門梁,亦或是想做什麽就做什麽,行事只由己心之類的話,而是道,“出去走走吧。看一看現在的世界,衆生百态,大千世界,能給個人的小世界諸多啓示。看多了,再想一想。只有自己想清楚了,才知道該怎麽辦。”
徐子墨一怔。
随即,他點了點頭。
講起過去,他愈發覺得對徐子青了解的太少了。幼年時,尚不認識,初一見面,對方已是半大少年,而他卻是孩童,相隔數歲,無話可說。長大後,課業繁重,又有兩個弟弟纏着鬧着,再無暇理會這個如背景板沉默的大哥。
出乎補償的,他問:“大哥,你有過自己的夢想嗎?”問一出口,他又覺不妥,忙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你有沒有那種自己很想去做的,而長輩與家長都不讓,現在想起仍覺得遺憾的事。”
太唐突了。
徐子墨道,與他熟的是阿墨,不是徐子墨。
問題太唐突了。
他不會回答的。
徐子青出乎意料地回答了:“有過。”
他望向徐子青:“啊?”
“我曾經想過寫戲本子。”徐子青笑得很輕松,“小時候,家裏附近有一個茶館,一年到頭經常有各種戲班唱戲。家裏窮,沒錢買票,就經常在家裏偷聽,聽得多了就想寫。後來到了徐府,知道這是下九流的事,依舊沒打消念頭,時不時會想動筆。”
徐子墨問:“那你寫了嗎?”
徐子青搖頭。
徐子墨頓覺得惋惜:“為什麽啊?”
徐子青搖頭,長嘆一聲:“太難了。聽戲的時候覺得簡單,寫起來才覺得比八股文章,詩詞歌賦都難上數倍,尤其其中人物,一提筆,想起他一生要經過那樣多的坎坷流離,頓覺得太同情,不忍寫下去。”
徐子墨感慨道:“大哥是太善良了。”
徐子青下了個定義:“婦人之仁。”
也不知這句為何讓人發笑,話音一落,兩人發了瘋似的,無緣無故,齊聲大笑。笑過後,徐子青伸了個懶腰,仿佛褪去一層疏離外衣,人鮮活明朗得多。
空氣蓬松而輕快。
鬼使神差的,徐子墨問道:“那大哥,你是什麽時候對我……”話一脫口,他立即反應了過來自己說了什麽,生生将話咬斷,悔不當初,恨不得将說出的半截子話也給生生吞回去。
徐子青卻尤為平靜:“十七歲。”
徐子墨道:“我十四歲那年?”
徐子青嗯了一聲。
他道:“很奇怪吧。我也覺得奇怪,居然能起這樣的念頭。你與我生得相像,命運卻大不一樣。我本想恨你,可你人待我實在極好,說得上是徐家待我最真一人。我不知該如何待你,問題久懸于心,心思就變了。”
徐子墨默然。
他當初待徐子青不過爾爾,多數禮遇多出于習慣。但這一點好,便讓他銘記至今,可見他當年在徐府之境遇。
徐子青道:“當初剛明白這事時,曾經一度覺得自己是變态,異類,便拼命苦讀詩書,想要麻痹自己,讓自己沒有時間去想這件事。”
徐子墨問:“效果如何?”
徐子青望了眼徐子墨。
徐子墨立刻明白了,燒紅了臉。
他頓了頓才問:“次年,你便離開了徐府,也是因為這嗎?”
“不全是。”徐子青夾了一筷子菜,放在徐子墨碗裏,敲了敲他的碗,示意他認真吃飯,才又夾了一筷菜,吃了,“還有許多原因,解釋起來也不過是年輕氣盛,又渴望自由。這件事也是原因之一。”
徐子墨呆了一下。
方才夾菜的動作是徐子青常對阿墨做的。
看徐子青的模樣,他也未意識到。
這個動作一出,他作為阿墨時的記憶便撲面而來。一年多的朝夕相處,相依為命,其中的深情與默契,相處時猶不覺得,此刻會看,卻只覺得一腔情海深重,将人溺斃其中,掙脫不得。
他與他曾經那樣親密過。
徐子墨再無話。
徐子青亦再沒說什麽。
吃過了飯,收拾了,各自安寝。徐子青收拾了被褥,搬到了另一邊房裏。
徐子墨一直看着,張了張口,幾次想張口攔下來,卻又終究沒說出口。在徐子青關門,溫聲叮囑他“好好休息。”時,徐子墨終于鼓足勇氣,喊住了他:“大哥。”
徐子青擡頭看他:“嗯?”
徐子墨猶豫片刻,仍道:“那件事,我會考慮的。”
他沒說是什麽事。
但他卻知道大哥一定明白他說的是什麽。
徐子青怔住。
他似被砸暈了一樣,半晌才反應過來,“子墨,你……”
徐子墨一笑:“阿墨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只是徐子墨需要時間。”
“好。”徐子青長長吐出一口氣,平靜下來,望着徐子墨,目光溫柔,“無論你怎樣決定,子墨,你都是我的弟弟。”他手放在門框上,将門拉好,最後才擡頭,靜靜望了眼徐子墨,溫聲道:“天色不早了,早些睡吧。”
徐子墨對着他目光,嗯了一聲。
他睡了。
徐子墨聽了徐子青的話,第二天便決意出來走走。他戴着大蓑帽,垂着黑布頭紗,面上塗抹過,改變了眉眼輪廓,又換了粗布的平民衣裳,力求打扮的不起眼,才出了門,雇了輛車,到了城中最繁華處。
這裏是江南一處小鎮,與北疆相隔數萬裏,在大周版圖上南北兩端,遙遙相望。
他只在極小時來過一次江南。
印象中這是一片和平熱鬧的土地。
街上人群熙攘,六街三市,熱鬧非凡,各處都有賣藝的,街頭雜耍的,馴猴的,還有一條條賣吃食、飾品、衣料、刀劍的小攤。人群相挨,摩肩擦踵。耳邊處處皆是喧鬧沸騰的人聲。徐子墨被擠來擠去,花了一段時間才适應這嘈雜。
他聽着人聲。
人群中并無多少人讨論北疆、大周、聖上、突厥,有的只是“這把菜便宜一點”、“娘,我要吃面人。”、“這猴兒真有趣。”的市井小語,一句一字都只與人的吃喝玩樂息息相關。
便是挂在城門和市場的懸賞畫也無甚人關注。
徐子墨站了好一會。
這些是與他相隔甚遠的陌生生活,卻是普羅大衆最真實的生活。
他揀了個茶館坐下。
茶館裏景象又有不同。
能在茶館裏聽得起戲的,多半是手裏有三兩積蓄,拿得出活錢的。其人群又與在外面與小販為一把菜斤斤計較的人不同。茶館裏多數人都穿長袍,作讀書人打扮,連跑堂的夥計都衣着幹淨。
他揀了個濟楚閣坐下。
臺上正在說書。
說的是一段《封神記》,講得是個猴子成精,大戰天兵天将的故事。分明是鬼神怪談,無關世情,下面的人卻聽得津津有味,不斷有人連聲叫好,還往臺上直接扔銀角子,叫道:“起勁些,更起勁些。”
徐子墨聽了半晌,索然無味,只觀察着茶館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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