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二樓是雅座,有五六個包廂。一樓是大廳,方正的框架中,頭一排設着紅木太師椅與小炕桌,坐得多半是些有錢的票友。後排便都是普通的座椅,此刻已經坐滿了,老少皆有,衣着打扮,各不相同。
人人都聽得聚精會神。
《封神記》一折完了,喝彩聲不絕。
第一排的闊人往臺上扔了不少銀子。
說書人喝了口茶,又問底下衆人:“諸位看官,這一出已完了,今日還要聽些什麽。”有人起哄,來一支《抗突厥》,話剛落地,便被衆人噓道:“國仇家恨,有甚好聽,不如來一曲《醉西廂》”
于是就定了《醉西廂》。
《醉西廂》講的是前朝的丞相女兒,與一落魄才子,密會西廂柳樹下,被父母發覺,棒打鴛鴦。才子憤而趕考,拔得頭籌,被聖上賜婚,抱得佳人歸的故事。但凡才子佳人,無非都是這些路數。
衆人依舊聽得津津有味。
徐子墨詫異,前朝之事,兒女私情,為何竟沒有一支《抗突厥》受歡迎。
他不解。
留下碎銀子後,他又到了一小酒館中。此處酒館靠近一書院,平日常有些讀書人來此喝酒聚會。徐子墨依舊在二樓揀了個雅座,聽着樓下的動靜。大抵是到了中午放學的時辰,酒館裏人不少。
一樓角落有一桌正在高談闊論。
徐子墨豎起耳朵。
他們談的卻是如何寫得好文章,讨考官歡心。
書生皆為應試,無可厚非。
那他們在寫好文章之餘,是否也會談些國計民生,突厥入侵,朝廷大事呢。他聽了半晌,終于聽到一人說了一句:“如今北疆的情形愈發壞了。”旁邊有人敬他酒,“朝廷無用,實在可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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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七嘴八舌,把朝廷、北疆将士、徐家人都拎出來大加斥責。
聲音極大。
整個酒館人都望了過去。
徐子墨平靜聽着。
他們猶自未覺,大聲喧嚷着。
“既然幾位對北疆極曾經的徐家如此不滿。”人群中忽而橫插出一聲音,壓低着腔調,聽不清老幼,“正好,北疆五城皆失,突厥軍已到湖廣邊境,朝廷正在征兵。幾位可敢上戰場,親自去抵抗突厥軍的鐵蹄。”
一人高聲道:“我等皆是讀書人,怎可做這等事。”
“那閣下就是不敢咯。”
酒館裏一陣哄笑。
那幾名書生面紅耳赤。
其中一人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我等是讀書人,要參與國家朝政大事的,豈可上戰場,與匹夫争鬥。”
“那閣下認為,國家興亡并非朝政大事嗎?”
幾名書生已露出退意,扯着說話那人的衣袖。那人卻仍梗着脖子說道:“國家興亡自然是朝政大事,可也非我等讀書人要做之事。待我等登科,自然要指揮武将抗突厥人,這也算朝政大事!”
“呵,連戰場都不敢上的指揮人去上戰場。”
酒館裏頓時噓聲一片。
幾名書生臉漲得青一陣紅一陣,望了望四周,拖着說話那人走了。
“坐而論道,大臉不慚。”
末了是一個清靈的“哼”字。
徐子墨一愣。
這聲音似乎有點像……阿赤。
阿赤在樓下?
他三兩步下樓去,來到剛才說話那人坐的地方,卻只餘一雙空的座椅。徐子墨問旁邊的人:“剛剛坐在這裏的人呢?”那人回答說:“剛剛走了。應該還沒走遠。”徐子墨便趕了出去。
門外便是大街,人流洶湧。
他探頭張望。
半晌無果。
他搖搖頭,應該是他聽錯了。阿赤與子白應當還在齊嶺,又怎會在這裏。他心一動,那要不要去見阿赤和子白。他搖頭,算了,再等等吧。
他還有些東西要想清楚。
他在外面逛了一天。
晚飯時,他與徐子青對坐,閑話間談起今日所見。他嘆道:“街上之人,人人都只顧自己的生活,衣足飯飽,得一小消遣,竟再無所求了。國家朝政與外敵,皆沒有一局麻将重要。”
徐子青笑道:“普羅大衆,大抵如此。”
徐子墨只是搖頭。
徐子青又道:“徐家百年所做,不就是為了給百姓們營造出一處安穩生活之所嗎?”
徐子墨怔住。
徐子青但笑不語,給他夾了一筷子青菜,按在他碗裏。
徐子墨茫然半晌,長長吐出一口氣,露出一個笑:“是啊,竟是我自誤了。”他高興起來:“還是大哥說得對。若是一個國家到連底層百姓都必須擔心生死存亡之際,那才是将士與朝廷的真真無能。”
徐子青一頓:“倒是那幾個書生。”
徐子青哼了一聲:“腐儒罷了。”
徐子墨聽這話語氣不對,問道:“大哥,你曾見過?”
“在任上碰見過不少這樣的人。”他冷笑一聲,“偏是這般無才無能無德無膽之人,卻往往位高權重,真真笑話。”說完許久,他又是搖頭一嘆,“這亦是盛世的産物,未見過血,只知論道的何不食肉糜之輩。”
徐子墨默然。
盛世之下人民安康,多軟弱空談之輩。亂世戰火人民流離,卻多枭雄烈士。
利弊相随。
世間萬物大抵如此。
他并沒有與徐子青說起錯看了徐子赤之事。只是一管聲音相像而已,巧合的成分太多。
翌日一早,他依舊喬裝一番後,出了門。徐子青說得對,外面的世間百态是精彩紛呈,他自小讀聖賢書,出入所遇皆是王公貴族,囿于一個錦繡圈子,是時候該去看看最底層的市井百姓了。
這一次,他去的是一處小街。
他先在一家面攤上要了一碗陽春面,又在隔壁茶館點了一客茶點。
面攤很小,一副擔子一邊裝面,一邊放碗,統共只兩幅桌椅,旁立着一竹竿,懸挂着藍布招子,上面用墨筆寫着面攤二字。徐子墨對面坐了一對父女,父親面容蒼老,四十有餘,什麽都沒點,女兒才七八歲,小臉發紅,小口小口抿着一小碗陽春面。
面未吃完,女兒便推給父親:“吃不完了。”
父親又罵了女兒一頓,才珍惜地将剩下的面吃得幹幹淨淨。
徐子墨分明看見那小女孩在咽口水。
他起身,又去買了一小碗面,放到那小女孩面前:“家有喜事,家主人吩咐出來散財,請這小姑娘吃一碗面。”
那父親連連道謝,徐子墨只搖頭一笑,扭頭走了。這時,他聽見後面那父親的聲音:“好好吃完,等我賣完了這擔柴,就給你買個頭花。”
女孩小小地耶了一聲。
徐子墨一笑。
挺好的。
他又揀了家茶館,在二樓楚館上,點了一客清茶,打算消磨過一上午。茶館裏人已坐得七七八八了,正中擺着一桌一凳,坐着一個長須男子,四十五六,正在說書,依舊是昨日的《搜神記》。
徐子墨慢慢喝茶,打量着底下的人。
一出書說得起伏跌宕。
大抵是想通了,徐子墨竟也聽得有幾分滋味。
一書說完,喝彩聲連連。
一個四十餘歲,面滿紅光的胖子從旁邊階梯上走上來,朝衆人一鞠躬道:“今日小兒喜得麟兒,我得了個孫子。我渾家說了,今兒在座的酒水茶點一切免單,權當沾了我們的喜氣的。”
歡呼聲頓時如雷動。
不少人在底下起哄:“多謝老板了。”“什麽時候請滿月酒,咱們也去喝杯喜酒。”“恭喜了恭喜了,你們老父尚還健在,豈不是四世同堂了。真真有福氣了。”老板只一個勁拱手:“多謝各位擡愛了。”“到時候一定請。”
歡悅的氣氛如浪潮起伏。
徐子墨心情也輕快起來。
普羅大衆的喜怒哀樂,細細一品來,才是真正人間滋味。
徐子墨戴上氈帽,下了樓,出門,來到櫃上結賬,留下一錠銀子,對那賬房說:“給你東家的賀禮。”說罷,便出了門,才走了兩步,他便覺得有人在跟着他,他一扭頭又不見人了。
他一笑,可能是多心了吧。
一天時間,他又去市集上吃了一回酒,幫一個賣不出菜的小販叫賣完了一筐菜。
待他回來時,天依舊半黑了。
徐子青在燈下看一個請帖。
徐子墨進去,将大氈帽取下,挂在門口,又喚人打水來,洗淨臉,用手帕擦着手,一面走進裏屋,咕嚕咕嚕喝了一大口茶,坐在桌邊,問徐子青:“大哥,你拿的是什麽?”
徐子青道:“隔壁家嫁女,發的請柬。”
徐子墨一怔:“怎麽會給我們發。”
徐子青道:“嫁女的是本地的員外郎,一個富戶。這是他的掌上明珠,要嫁到臨縣的縣太爺家裏,聽說是準備連開三天的流水席,附近的街坊鄰舍應該都接到了請柬,我們大抵只是順便。”
徐子墨哦了一聲。
原來如此。
徐子青将請柬晃了一下:“去不去。”
徐子墨對這種事原是沒興趣的,不過想起上午去的茶館那老板的歡喜模樣,又改了主意:“去。”
他朝徐子青一笑,“我還沒見過鄉間喜事是如何辦的呢?流水席?是所有的人都能來吃席的嗎?”
“是。”徐子青道:“不少窮人家一年沒沾過葷腥,就指着富戶做流水席呢。”
徐子墨一嘆:“民生艱苦。”
徐子青一笑:“世事皆苦。”
兩人隔日便去了那員外郎家赴宴。員外郎在門外搭了個大棚,擺了十桌菜,專供來赴宴的街坊鄰舍,随到随吃,吃完可走。徐子墨兩人來得晚了,只剩下一座與女客近的桌子未滿,兩人坐下。
坐下便有竊竊私語。
徐子墨離得近,聽見了背後的大媽大嬸議論着:“這是誰家的兒郎,這等俊俏。”“比俺們村頭村長家的二兒子還好看。”“看那身形,刻有一把子好氣力。”“也不知成了親沒?”“我家二姑娘年紀倒是正好。”
徐子墨聽得汗下。
兩人都是改變了容貌出門的,只是坐席不能戴氈帽,誰知依舊惹來這麽多注目。
幸虧沒問到跟前。
徐子墨依舊可以當沒聽見。
桌上雖然都是不認識的。但有酒助興,又有好菜好飯,一衆人心情大多不錯,閑談起來,氣氛倒也活躍。徐子墨時不時插一句話,慢慢喝酒,覺得鄉間小宴的氣氛倒不比宮廷禦宴差。
吉時到。
火紅嫁衣的新娘被新郎抱着出來。
娘家一衆人跟着相送,新娘父親依依不舍,囑咐着女兒,“婆家要萬事小心”,又囑咐女婿要“好生照顧我女兒,不得怠慢”,又扭過頭抹淚,“也不知你母親該哭成什麽樣了。”
新娘聲音哽咽,連連點頭。
新郎給岳父磕了幾個頭。
新娘父親揮了揮手,讓兩人走了。
新郎将新娘抱上轎,自己上了大馬,笑得見牙不見眼,活脫脫一個傻新郎的樣子。
徐子墨忍俊不禁。
徐子青亦是含笑搖頭。
送走新人,新人父親招待親友,氣氛依舊熱絡。一桌人都吃過了,又和主人家道過喜,都下了席。徐子墨也随了份禮,交給了門房,便待出門。誰知剛走兩步,便被守候在門口的一衆女客圍住了。
“這兩位兒郎,今年多大,家中有無父母可曾娶親?”
“我有一侄女,與你們兄弟倆年貌相當。”
“明日來我們家坐坐。這等好人才,之前竟未曾見過。”
……
徐子墨徐子青被圍了個正着,被熱情的女客們問得額頭汗下,插話的機會都無。只能再三推脫,連連答應了去幾家拜訪,才得以從包圍圈中掙脫出來。小跑上路,徐子墨二人看着各自的狼狽樣,哈哈大笑。
心情舒暢,兩人慢慢踱回家。
太陽光溫暖又明亮。
徐子墨忽然長嘆一聲:“真好。”
徐子青問:“什麽好?”
徐子墨道:“太平氣象,國泰民安,平安喜樂,真好。”
徐子青搖頭:“只是太平難得。”
徐子墨點頭:“是。”
兩人又走了一程子路,徐子墨才又道:“若是為這太平氣象,徐家百年,不冤。”
徐子青嗯了一聲。
碧色莊稼在風中招搖,沙沙作響,遠處田野的清香撲面而來,嶄新日影從背後斜照過來,烈烈燦陽,照的兩人輕眯起眼睛。
閑和太平。
一切皆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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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