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五月廿二,立後大典前夜。

付家燈火通明,腳步聲四起。

素心将繁雜貴重的禮服仔細疊好放至桌案,轉身見四姑娘來,很有眼力勁兒地退下了。

付茗頌正将明日要戴的發簪一一從匣子中擺出來,其中那只金鳳凰尤為紮眼,簡直是叫人心生羨豔。

付姝雲低頭瞧了眼手裏捧的匣子,忽然就有些不是滋味兒了,“咳,咳——”

聞聲,銅鏡前的人擡眸看過去,略有訝異,“這個時辰,四姐姐怎麽來了?”

付姝雲嘴角一抿,語氣酸澀,“我怎麽不能來,外頭都忙着呢,你明日大典,誰敢睡啊,連母親都還在一件件對嫁妝,那麽多,怕是我成婚時,付家都要備不出嫁妝了。”

聽這語氣,瞧這臉色,又不甘,又羨慕。

但實則付姝雲也知曉,皇家下的聘,可是更為隆重,母親置辦的嫁妝,也都合理。

付茗頌看她幹巴巴地說完話,下巴微微一點,指了指她手裏的東西,“這是何物?”

這說起來,就更氣了!

付姝雲緊了緊懷裏的匣子,十分不舍、滿眼羨慕、忍痛割愛地将東西擱在妝臺前,活像是割了她一塊肉似的。

随後,她撇過頭,“你看吧。”

付茗頌見她這副別扭模樣,遲疑的打開鎖扣,就見裏頭林林總總躺着小山高的首飾。

有成色上好的白玉簪,嵌在簪頭的珍珠圓潤飽滿,色澤明亮,瞧着便是頂號的品次。

還有蝴蝶尾戒、累絲珠釵、紫玉镂金簪、璎珞墜、珊瑚手钏等,哪一樣不是上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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付姝雲偷偷斜眼瞧,就那紫玉镂金簪,她可是向母親讨要,磨了她三日都沒舍得給,這回一口氣,竟全給了五妹妹。

她心裏不吃味兒,那才有鬼了。

付姝雲咽了咽口水,好意提醒,“這都是母親從私庫裏出的,母親說了,宮裏要打點的多,給你備的嫁妝又多是大件兒,這些首飾說不上貴重,但聊勝于無,你就收下吧。”

付姝雲心口不一地轉達姜氏的話,目光還黏在那支镂金簪上。

“四姐姐,你挑吧。”付茗頌将匣子朝她推了推。

付姝雲撇開視線,兀自搬了木凳坐下,“我才沒那麽喪心病狂呢,連你的嫁妝都惦記。”

說罷,她頓了頓,“何況你是皇後,我哪敢惦記你的東西,往後五妹妹可是付家最體面的人了,再沒人敢欺負你,你心裏得意壞了吧?”

付茗頌看着她一臉羨慕又不甘,忍不住輕聲笑道:“那往後,我接四姐姐一道進宮住,如何?”

“我才不要。”她想也不想回道,那宮裏是什麽吃人的地方,她也是有所耳聞的。

說罷她又抿了抿唇,回頭瞧了眼,确認屋中無人,方才湊近她低聲問:“你知道姚家,姚文清麽?”

姚文清,她見過一回,正八品國子監監丞姚大人家的嫡長女。

姜氏初設喬遷宴時,姚文清還同她說過幾句話。

付姝雲又湊近一寸,道:“她有個嫡妹,姚文麗,并非一母同胞,而是她家繼室所出,如今已是宮裏的姚嫔了,你可知道為何?”

姚嫔……

付茗頌一頓,搖了搖頭。

付姝雲一臉果然如此的神情,将小木凳搬得更近些,“她眼下有顆紅痣,聽說皇上就為那顆痣,将她納進宮的。”

說罷,她便瞧了一眼付茗頌眼下的紅痣,意思是說,真巧。

茗頌一怔,忽地想起什麽,只覺得手心一癢,仿佛那日在東苑他指尖無意劃過她手心一樣。

怪不得,第一次在俞州春日宴上見到,他竟那樣看她……

“依姚文清說,皇上曾經有過一個女人,何時不知,姓甚名誰也不知,那幅傳于衆人口中的畫像,畫的應當就是那女子,這才會有前兩年勤納妃的事兒。”

付茗頌聽着付姝雲描述,腦中漸漸清晰,懂了。

抽絲剝繭,大抵不過是皇上有個愛而不得的心上人。

付姝雲正了正身子,“這也就是衆多說法裏的其中一種,我可不是故意搬弄是非吓唬你,就是提醒你萬事小心,既然這恩寵不是獨一份兒的,你更要謹慎,伴君如伴虎,指不定何時就觸了老虎的胡子,小命難保。”

聞言,付茗頌回過神來,看着付姝雲眨了眨眼笑,“四姐姐費心了。”

“我才沒費心,”付姝雲神色不自然的反駁,起身又說,“我是怕你連累了付家,我可還未成婚,還不想叫你連累呢。”

遮月進來為她拆卸發髻,寬衣沐浴。

一番折騰,已是亥時。

她翻來覆去,總算是在後半夜沉沉睡去。

不知是否因付姝雲的那席話,今夜她又做了個荒唐的夢。

半新不新的夢境,夢中人依舊。

梨木雕花妝臺前,女子一身磚紅累珠疊紗裙,那張生就妩媚的小臉,未施粉黛前顯得有些稚嫩。

她咬了咬唇,眼含秋波的嗔道:“若是給我描壞了可如何是好?”

男人半坐在臺前,聞言輕笑,俯身勾住她的下巴,吻了吻她開開合合的小嘴,“無妨,壞了就壞了,朕親自給你洗了,嗯?”

最後,果然描壞了妝。

他擰幹濕帕,一點一點擦去女子臉上的粉黛,便又露出一張素淨的小臉。

只覺他拇指指腹磨着左眼眼下,那動作帶着幾許男女間的旖-念,氣氛忽然便有些暧-昧了。

再過半響,男人粗糙的指腹翻山越嶺,處處點火,屋內喘息聲漸漸,堙沒在嬌吟求饒聲中……

酣暢淋漓,醉生夢死。

“姑娘?姑娘該起了,宮裏的嬷嬷在外頭候着,可不能誤了吉時。”遮月晃着她的手臂。

付茗頌冒了一頭虛汗,正處水深火熱中時,硬生生叫遮月給晃醒了。

她睜眼時一片懵怔,尚未清醒,便被匆匆忙忙推到了妝臺前。

瞧見這妝臺銅鏡時,她臉色頓時紅了個徹底。

可仔細去想那夢中的人,卻又記不得模樣。

-------

今日描妝梳發皆有宮裏的嬷嬷來,丫鬟們伺候不上,便眼巴巴站在一旁瞧。

那嬷嬷一雙巧手,用沾刷點了口脂,勾出她本就飽滿的唇形。

短短一炷香的功夫,竟将向來柔淨之人化成了迤逦妖嬈的模樣。

那細長的眉尾上挑,平白無故添了一絲風情。

就連描妝的嬷嬷都不由一頓,她分明是往端莊大氣上描的妝,怎……

她手上動作不由一頓,想着從何處再改改,卻見付茗頌眉梢眼角本就生得妩媚無比,平日素着臉還好,這但凡描妝,濃也好淡也罷,只會襯得更深。

嬷嬷心下一嘆,怎一個傾國傾城之姿。

緊接着,又有兩個嬷嬷來,一左一右腿去她身上的白色寝衣,又一件件給她穿上,就連那亵衣都是新制的,上頭繡着正嬉戲交纏的一龍一鳳。

付茗頌緩緩移開目光,不知怎的想起那場荒唐的夢,雲霞悄悄爬上了耳根。

緊接着,上身又加了件暗花金絲雙層廣陵大袖衫,外罩為孔雀毛制的霞帔,胸前有幾顆紅寶石,衣擺墜着流蘇。

捎金描銀的曳地長裙抖落,仿佛是踏着一地彩霞而來的仙子,流光溢彩,身若芙蓉。

直至那頂沉重的鳳冠壓在她的腦袋上,方才壓下一絲妩媚勾人,添了些許莊重可敬。

遮月看傻了眼,伺候姑娘這麽多年,她竟不知姑娘這樣适合紅衣濃妝,簡直就是話本子裏能讓無數公子哥傾心的絕色美人啊。

不過這話,遮月自然是不敢講。

吉時到,宮人舉着八面孔雀扇走在面前,身後是兩頂紅羅傘。

她手持一柄鎏金扇半掩着臉,提群緩緩踏出門檻。

老太太、付嚴栢與姜氏都在院子裏候着,付茗頌擡眸看了付嚴栢一眼,付嚴栢一頓,面上的笑容不由一僵。

直至将她送出付家大門,親眼見那頂花轎消失在長青街口,付嚴栢才堪堪收回視線,擔憂道,“母親,你說茗兒……是不是還咽不下那口氣?”

老太太斜眼瞧他,冷哼道:“換做是你,你能咽下?”

付嚴栢一噎,讪讪撇開頭。

老太太往花轎消失的方向又瞧了一眼,“你就偷着樂吧,無論如何她再怨你,也得稱你一聲父親,這皇後娘娘,好說歹說也是從咱們付家大宅裏出來的,是祖上積德。”

“是,是,母親說的在理。”付嚴栢連連點頭。

-------

花轎不颠不簸,行至大清門,半個時辰後方才在午門停下。

女官手捧史卷聖旨,宣讀完後方才彎腰将跪拜在地上的人扶起,“娘娘快請上鳳攆。”

付茗頌擡手扶了扶搖晃的鳳冠,朝她微一點頭,這才擡腳踩上鳳攆,坐直了身子。

三品以上官員一路迎接跪拜,她卻是繃着臉,面無表情。

乍一看,還真有些母儀天下的氣質。

可候在那九十九階之上的男人見她如此,知道她心裏定緊張得不成樣了,能在群臣面前一路豪無差錯走過來,不知心跳還在不在。

應當是不在了,思此,聞恕忍不住彎了彎唇。

付茗頌一步步穩穩走過來,一路垂眸仔細着腳下,生怕踩着這曳地裙擺。

直至站在聞恕面前,她還伸出腳尖将裙擺往前踢了踢,當真是較真得不得了。

聞恕手心朝上伸到她面前,“上座。”

付茗頌一愣,這才擡起臉,小手緩緩放上去,汗濕的手心叫聞恕抓在手裏。

男人多瞧了她一眼,見她神色鎮定得不得了,将原要拆穿她的話咽了回去。

罷了,已是很不容易。

二人落座,史官宣讀。

這過程約莫是要半個時辰,階下的朝臣瞧着個個都嚴肅着臉,認真無比,實則早開起了小差,一雙雙眼睛偷偷打量着座上的人。

這付家五姑娘,還有許多人未曾見過,實在好奇得不得了,究竟是何方神聖,能叫皇上撇下伯爵府嫡女,選了她為後。

這一眼,衆人紛紛無聲抽了口氣。

而此時,付茗頌明顯能感覺到四面八方投來的目光,不由将肩頸端得更平,被聞恕捉着放在膝蓋上的小手不自然的動了下。

男人側目,目光探究的詢問她。

面若桃花的姑娘十分正經地仰臉看他,小聲說:“皇上不用牽着臣妾。”

臣妾二字,聞恕向來不喜,但從她口中說出來,卻是出奇的好聽。

他饒有興致問:“為何?”

茗頌頓了頓,“有人在瞧,如此不好。”

她是将她那套禮法,用在他身上了。

男人喉腔中發出一聲嗤笑,眉眼不屑地擡起,“朕三書六聘娶來的皇後,怎麽還牽不得?”

四目相對,她終是敵不過,心髒滞了一瞬,又繃着臉轉了回去。

他那麽一句似調情的話,卻将她吓破了膽,若非是在此,小姑娘定要頂着她那一頭鳳冠,跪下認錯的。

聞恕彎了彎唇,轉回身時,又神色盡斂,絲毫看不出情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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