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

黑夜沉沉,圓月高懸,星眸無幾,一簇煙火炸開,給本寂寥的黑幕添了幾分人味兒。

除卻皇宮裏為皇後生辰所燃放的煙火外,依稀還能見宮外也緊随其後得炸成一片五顏六色。

宋長訣靠在涼亭角落的一根紅漆方柱上,食指一圈一圈揉着太陽穴,耳邊響起一道清脆稚嫩的聲音。

——“哥哥對我最好,宋宋最喜歡哥哥了。”

宋長訣用力捂住耳朵,似是想趕走這不屬于自己的記憶和聲音。

他緊皺眉頭,囔囔道:“宋宋…”

是誰?

須臾,他又驀地想起方才在大殿上,皇帝意味深長瞧他的那一眼。

宋長訣不甘地彎了彎唇,果然…功虧一篑,魏時棟這個蠢貨!

此時,大殿之上,賓客漸漸散去,沈太後也以身子乏了為由,亥時不到便回了永福宮。

聞恕則因周賢臨時求見,不得不去一趟禦書房。

付茗頌回到昭陽宮時,還未從那喜慶熱鬧的場面中回過神,只覺有些恍惚。

不是有些,是十分恍惚。

“娘娘。”素心走過來,面色頗有些猶豫,“付家大公子遞了牌子請見,已在宮外候了好一陣了。”

付茗頌正飲茶解酒,聞言手腕處頓了頓,茶水灑了幾滴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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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宴上并未有付毓揚的身影,他卻在宮外等着。

她隐約猜到緣由,心下緩緩一嘆,咬着唇想了半響,直至素心又問了一聲,付茗頌方才點了下頭。

等付毓揚的這會兒功夫,她随手摘了發髻上的一只釵環,握在手中翻來覆去地把玩,神色有些呆滞。

不多久,殿門邊露出一塊深棕色衣角。

付茗頌擡頭,便見一抹身量修長、體型清瘦的男子,與記憶裏那個溫潤儒雅的人重疊。

她實在太久沒見過這個哥哥了,瞧見這張臉,還十分的陌生。

“皇後娘娘萬安。”他伏身下跪,聲音幹淨嘹亮,一下将她的思緒拽了回來。

付茗頌頓了頓,還是開口喚他一聲“大哥哥”,道:“起身吧。”

莫說付茗頌不習慣,付毓揚又何曾習慣?

本就不常回府,見到這個妹妹的次數,一只手都數得過來,可哪怕如此,他也未曾見過這樣端莊隆重的她,眼尾那一抹被拉長的線,襯出她三分威儀。

“謝娘娘。”付毓揚起身,薄唇輕啓,似有幾分猶豫。

殿內靜了一瞬,付茗頌抿唇淺笑,“大哥哥是為四姐姐的婚事來的?”

被看破了心思,付毓揚下意識擡了擡眸,才剛起身又跪下,秉手在前,“是,魏時均花名在外,母親不忍雲兒嫁過去受苦,日日憂心,懇請娘娘做主,回了魏家提親。”

付茗頌抿了抿唇,眉頭下意識一蹙,“這事兒我同皇上提過一回,皇上至今也未曾下過賜婚旨意,既是尋常下聘,四姐姐不願嫁,母親只管回了便是,家中有長輩,再如何也不該我插手。”

她這番話說的周到又周到,說起來,怎麽都不該求到她面前。

付毓揚臉上有幾分挂不住,抿了抿唇,“母親若是能做主,也就,不求娘娘了。”

話說到這個份上,其中究竟如何,再沒有人比她更心知肚明。

當初,老太太能盤算将她與人為妾,如今,能攀上護國将軍府,想來老太太亦是十分動心。

思此,“啪嗒”一聲,釵環被輕放置小幾上。

“母親若是執意不肯,想來祖母也是無法的。我也不願五姐姐嫁與魏家,可付家家事,我亦不願插手,大哥哥請回吧。”

付毓揚沒料到她這樣三兩句話便回絕了他,來之前姜氏反複強調,五丫頭是個軟心腸的,再多說幾句,她必會點頭應下。

可付毓揚瞧着她,竟是半個字也說不出,半響,他低聲道:“祖母與父親所為我已有所耳聞,是付家有愧。娘娘言之有理,雲兒的婚事,至多不過母親頂撞祖母一回,實在不該驚動娘娘。”

說罷,他低頭下去,眉間似懊惱地緊了緊。

她說的确實不錯,此事只要母親硬氣一些拒了老太太,本就也不是什麽難事,畢竟皇上還未下旨賜婚。

話落,又寒暄了幾句,付毓揚并未久留,起身離去。

遮月見人走了才敢出聲,忍不住道:“明擺着是夫人叫大公子來的,如今四姑娘的處境,與娘娘當初倒有幾分相似,但那會兒,您可是自個兒回了老太太,從未叫旁人插手。”

聞言,付茗頌好笑的瞥了遮月一眼,“我能叫誰插手?”

她想了想,還頗有些羨慕的望向殿門外,“四姐姐比我有福分,還有娘親與哥哥為她苦惱奔波。”

自小她便極為羨慕付姝雲,驕縱也可,頑劣也可,姜氏雖日日念叨她,但卻也總能給她善後。

而有付嚴栢從中對比,付茗頌一直便對付毓揚這個哥哥頗有好感,他那從骨子裏露出的溫和,怎麽也不像是假的。

記得兩年前付毓揚回俞州付宅,還給幾個妹妹帶回些姑娘家沒見過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兒,其中付姝雲手中那串彩帶鈴铛,最為奪人耳目。

殿門之外,聞恕腳步微微一頓,眉頭下意識颦起。

他擡腳跨進雕花門檻,甚至還能撞上付茗頌眼神中來不及收回的羨豔之色。

這叫他心中那點不快,更深了幾分。

誰準她為旁人傷神的?

此時,付茗頌匆匆斂起神色,起身從鋪着金絲地毯的臺階走下,“皇上不是去書房議事了?”

說話間,她給遮月打了個手勢,遮月便及時遞了盞茶過來。

聞恕并未伸手去接,動作熟練地拉着她的手腕,将人按在座上。

随即,一陣蔥香味兒飄了進來。

幾乎是同時,付茗頌藏在層層華服下的肚子,發出一道饑餓的聲響。

聞恕瞥了她一眼,宴席上,旁人是吃飽喝足,倒是她端了一整晚皇後的架子,就算是吃,也只是朱唇輕啓,嘗了個邊角罷了。

還被他灌了一杯酒,胃裏能舒服才怪。

元祿捧了碗長壽面上來,似是因燙手,放下後便捏了捏耳垂。

他笑道:“娘娘今兒生辰,皇上特命禦膳房多添了一道,這生辰,都是要食長壽面的。”

付茗頌面上劃過一道錯愕的神情,眼神怔怔地盯着這長壽面瞧。

直至銀筷被塞到手裏,男人語氣清冷道:“怎麽,不想吃?”

她下意識緊了緊手心,連連搖頭,輕聲道了句謝,左手手心貼在碗上,低頭小口小口吃起來。

好半響,胃才恢複知覺。

一碗面見底,聞恕才緩了臉色,略有愉悅的彎了彎唇,肩頸一松,靠在椅背上。

他這副悠然的神情,卻是叫元祿心下驚訝不已。

伺候在聞恕身邊的宮人,幾乎人人都知這七月初七是個需得提心吊膽的日子,每年這日,本就陰晴不定的帝王,比往日還要陰晴不定。

去年有個小太監在禦書房當差,失手碎了茶盞,向來不理會這些小事的皇帝,可是足足罰了他二十個板子。

那小太監沒了半條命,此後但逢七月初七,必是人人自危。

可也無人知曉,這大好日子,究竟哪裏礙着這帝王的眼了?

然,今日破天荒的,元祿竟瞧見他笑了。

付茗頌吃完面,沒立即叫人撤了托盤,反而捏着湯匙,一勺一勺喝着湯。

不得不說,禦廚的廚藝極合她的胃口,同付家重油重鹽不同,宮裏的膳食大多清淡又不失鮮味兒。

她杏眸微垂,這麽多年,竟是第一回 吃長壽面。

見她手中動作停頓,聞恕瞥了元祿一眼,低聲一句,“撤了。”

付茗頌還沒來得及放下湯匙,後頭伸來一只手,捏住她的下巴往後一帶,她手上微松,湯匙掉進湯碗裏。

她忙扶住椅背,才沒跌進男人懷裏。

她瞪大眼睛瞧着他,眼底那點淡淡的、微不可見的粉色,在他眼裏便放大了幾分。

“這是要哭了?”他眉頭輕輕一提。

付茗頌微愣,輕輕磕着下唇,除了床榻之上,她是不敢在他面前哭的。

聞恕一只手繞過她身前,在她巴掌大的腰背上壓了一下,叫人徹底跌進他懷裏。

他一手攬住,一手擒住,逼着她擡起臉。

宮人見此,紛紛低下頭去,不敢聽,亦不敢看。

于她們而言,皇上與皇後這便是夫妻情-趣,旁人瞧不得的。

“是為你那個大哥哥,還是為朕這碗面?”他如是問道。

付茗頌一怔,不知這二者為何要放在一起比較。

可她隐約能聽出來,聞恕對付毓揚,帶着些莫名的敵意,不知從何而來,也不知為何而來的敵意。

付茗頌輕聲細語,有哄他的意味,“他是為了四姐姐的婚事來,臣妾說清,該是不會再來了。”

她習慣性的揣測他的情緒,從而能從善如流回話,不至于惹怒他。

這是她的生存之道,十六年來皆是如此。

可偏偏今日,依舊出了錯。

聞恕似笑非笑地瞧着她,“所以,你是為了你哥哥,這眼眶才紅了一圈?”

付茗頌又是一愣,還沒來得及深想,便叫他松開下巴,屈指敲了敲額頭。

“少拿你那小腦袋揣摩朕的意思。”

他這兩下敲得可不輕,原本沒想哭的人,疼得霎時紅了眼,想擡手揉一揉都不敢,一聲不吭地受着。

聞恕凝着眉頭道:“哥哥有何好的,幫扶不了你,亦是護不住你,你十個哥哥,都抵不過一個朕,有這傷春悲秋的功夫,不如多用幾頓飯,省得總是暈過去。”

他愈說愈偏,原本只是眼眶微紅的人,叫他這番話說的,渾身上下,就連藏在繡鞋裏的腳趾都泛着粉。

“還餓麽?”他忽然問。

付茗頌尚未緩過神來,慢吞吞地朝他搖了搖頭,便被他攔腰抱起,直走向內室。

她驚了一下,忙拽住他的衣領,又吓得松開,正不知這雙手往哪兒放時,便已被妥當放置在軟榻上。

男人一邊在她衣帶上摸索,一邊低下頭,正此時,付茗頌匆匆抵住他的胸口。

“不是,不是因為大哥哥。”她微微喘着氣兒,語速比往常要快幾分。

聞恕挑眉,示意她接着說。

他眼眸狹長,不上挑也不下垂,乍看之下淩厲的很,叫人心生畏懼,可細看,卻有幾分多情。

尤其是這般自上而下的垂着眸,莫名多了幾分柔和。

她抿了抿唇,移開目光,“是被長壽面燙着了。”

半響,內室裏落下一聲輕笑。

聞恕彎了彎唇,一貫清冷的眉梢難得沾染了些許笑意。

“是麽?”

他拇指指腹貼着她的下巴,輕輕磨着,“那得怪禦膳房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上:哥哥有何好的。

宋長訣:微笑

——

上輩子他倆沒見過,所以認不出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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