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
一盞茶的時辰前,宋長訣被擡到雲硯軒,李太醫從太醫院匆匆趕來,又是按壓傷處,又是把脈,一番折騰。
隔着兩道珠簾,付茗頌着一身白金色鳳袍立于前,兩手扣緊置于腹前,難掩擔憂之色。
方才她路過宮道時,宋長訣臉色慘白,實在可憐。
見她如此,遮月寬慰道:“娘娘,太醫在呢,您不必憂心,無事的。”
正說着,“嘩啦”一聲,李太醫揭開珠簾而來。
付茗頌忙上前兩步,“可是因上回馬蹄踩踏落下的毛病?”
李太醫心中頗有疑惑,脈象診斷,這宋大人除了體虛一些,并無其他毛病,可他時不時胸口疼痛,咳嗽,分明又是有病……
究竟是哪一處出了問題?
思此,他眉心擰起,拱手回話道:“應當是如此,從脈象看不易察覺,許是傷及內髒。”
李太醫也只能作此解釋。
付茗頌一雙杏眸睜大,抿了抿唇,“李太醫前陣子診脈,難道未曾發覺宋大人身子有異麽?本宮可記得,你說是大好了。”
她向來不會說重話,可這話裏,責備的意思卻不言而喻。
因而這話一落下,李太醫便匆匆下跪,“微臣疏忽,望娘娘責罰。”
一衆宮人低下頭,連呼吸聲都下意識放輕了些。伺候新主子這麽些日子,還未曾見她動過怒。
須臾,付茗頌軟和下臉色,輕輕道:“起吧,宋大人的身子,還望李太醫能好生照料。”
李太醫連連應是,退到一邊寫了藥方,吩咐宮人上禦藥房采藥、煎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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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長訣坐于榻上,将外頭的言語一字不落的聽進耳裏,在付茗頌道“本宮可記得,你說是大好”時,若有所思的扯了扯嘴角。
李太醫來宋宅診脈,宋長訣回回以病容待之,怎可能大好了?
他擡眼,透過珠簾的縫隙,能模糊瞧見女子姣好的側臉,輕輕抿住的唇……
隐約有幼時的影子。
宋長訣起身,珠簾又是一聲輕響,少年蒼白着一張臉,朝她拱手道:“微臣身子不濟,幸得娘娘路過。”
付茗頌搖頭,請他坐下:“若非救本宮,宋大人又怎會落下病根。”
宋長訣又握拳咳了兩聲:“微臣該做的。”
遮月遞上一杯茶給他,又悄聲退到一旁。
宋長訣斷斷續續說了好些話,大多是在謝付茗頌挑選的宅子,以及請李太醫瞧病這事,不過說兩句咳兩聲,也實在叫人于心不忍。
遮月常常随付茗頌去禦書房,大多時候都在禦書房門外候着,時不時也聽說過這宋大人的事兒。
聽說是個足智多謀、渾身才幹之人,但也聽說,是個淡漠冷然之人,現下看來,分明還算和氣。
見他茶盞空了,遮月又上前添滿。
末了,室內忽然靜了一瞬。
宋長訣嘴角抿成一條直線,輕放在腿上的手微微握緊。
他忽然壓低聲音道:“微臣那日,瞧見娘娘馬前遇難。”
付茗頌不知所以,好奇的擡眼望他。
“微臣曾有一家妹,與娘娘有幾分神似,”他擡起臉,“若是她還在,如今應當十六了。”
付茗頌一怔,倒是沒料到宋長訣會同她說私事,一時間忘了應答。
宋長訣笑笑,複又低下頭,“微臣唐突了。”
“令妹……”付茗頌皺眉,思索措辭。
“幼時家中起火,死了。”
“咯噔”一聲,付茗頌手中的茶盞脫手落下,茶水濕了衣裳,她還愣愣的盯着宋長訣看。
不知宋長訣的話中,哪一個字戳中她心窩,只覺得心口生疼生疼的,緩不過氣,亦說不上話。
“娘娘!”遮月驚呼,忙撿起地上的完好的杯盞,用帕子擦去她身上的茶漬。
聞恕來時,便見這兵荒馬亂中,宋長訣眼神複雜的凝望着他面前的姑娘。
驀地,他側眸望過來,一臉坦蕩,沒有絲毫心虛。
—
将至十月的天,清冷蕭索,但宮中到底還是添了不少生機勃勃的綠植,反添春意。
然而,這一路宮攆而過,不僅未感春意,還平白多了絲冷意。
男人下颔緊繃,紅唇緊抿,眉宇沉沉。
元祿深感不好,皇上這分明是動了怒。
他頻頻擡眼去瞥皇後,卻見她望着前方直發愣,半點危險都未察覺。
元祿心下疲憊,悄聲嘆氣。
直至宮攆半道打了個轉,付茗頌才回神,四下一望,扭頭問:“不回昭陽宮麽?”
聞恕眼都未擡,半個字都沒回她。
付茗頌早習慣于帝王的喜怒無常,便也未放在心上,只是苦惱的低頭瞥了眼茶水沾濕的裙子。
不過片刻,她便又出了神。
一路行至景陽宮,進到內室,宮女遞上幹淨的鳳袍,付茗頌到屏風後頭換上,正欲轉身出去時,叫遮月輕拉住袖口。
遮月的聲音約莫只有蚊子那般大聲,輕輕道:“娘娘,皇上臉色不大對,您小心些。”
付茗頌訝然,點頭應下。
須臾,宮人悄聲退至門外。
付茗頌踩着雙高腳的銀白色繡花鞋,走在木質的地上發出一道道清脆的響聲。
她這才發覺,方才一路上,聞恕似是沒同她說過話。
“皇上?”付茗頌走至他身後,輕輕拉了拉男人的衣袖。
“噔”一聲,聞恕将手中把玩的扳指擱在小幾上,擡頭望她,嘴角揚起一道滲人的弧度。
他開口道:“私會外臣,朕的皇後可真是好大的膽子。”
付茗頌叫他一句“私會外臣”砸懵了神,她認真道:“一衆宮人,還有李太醫在,怎叫私會?”
這罪名,哪裏是她能擔得起的?
聞恕眯了眯眼,從座上起身,居高臨下的看着她:“還會頂嘴了。”
那種似笑非笑、似怒非怒的語氣和神情,一貫是付茗頌最怕的。
她一下住了嘴,輕輕咬住下唇,無辜又委屈。
驀地,聞恕笑了。
他上下打量一眼付茗頌剛換上的衣裳,慢條斯理道:“說什麽了,還将茶打翻了,嗯?”
他說話間,走近了兩步。
不待她答,男人掌心已經貼近她腰側,“宋長訣性子冷清孤僻,究竟能與你說什麽?”
這下,付茗頌再是溫吞,也明白過來他發的是哪門子的怒火。
但她對聞恕口中的“性子冷清孤僻”存疑,她雖與宋長訣接觸不多,可幾次下來,除卻覺得他身上自帶幾許悲涼,其餘給人感覺,尚且算的上溫和。
當然,這話付茗頌不敢講。
她擡手摸了摸男人的側頸,解釋道:“宋大人身世可憐,年幼時便死了幼妹,許是眉眼與臣妾有些相像,才多說了幾句無關痛癢的話。”
聞恕一頓,宋長訣,哪裏來的幼妹?
他不動聲色的捉住她的手:“宋長訣親口說的?”
她點頭應:“宋大人也是可憐人。”
趁他臉色緩和下來,付茗頌指尖輕動,在他掌心撓了一下,那讨好誘哄的意味再明顯不過。
她如今,已經知道如何給虎順毛了。
聞恕低頭看她,“下不為例。”
他兩根手指擒住她的下巴,警告似的在她下唇咬了一下,惹的人溢出幾聲嬌軟。
待到付茗頌那張小臉叫他搓紅,他才肯罷手。
“在這等着。”
他撂下這句話便出了景陽宮,回到禦書房後,将暗閣裏一摞密函底下,有關宋長訣的那疊拿了出來。
仔仔細細過了眼,也沒找到任何有關宋家女的蛛絲馬跡。
忽然,他捏着紙卷的手輕輕頓住,一種熟悉的感覺戛然而生。
當年,他亦是這般一張張,一卷卷的看過去,不過卻是宋宋的卷宗。
那時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她的曾經,大多卻只有她成年後的蹤跡。
有關她的幼年,不過寥寥幾筆帶過。
時隔一世,那些當初看來不重要的名字,只在腦中留下模糊的影子。
聞恕皺眉,究竟是什麽被忽略了?
見他走了神,幾張紙飄至桌腳,元祿輕聲提醒道:“皇上?”
男人恍惚回神,低聲應了聲“嗯”。
末了,他又擡頭道:“宣沈其衡觐見。”
—
九月二十六,正值休沐。
長青街兩旁的樹光禿禿的,只剩一地枯黃的落葉,可卻絲毫不顯冷清。
小攤上熱氣騰騰的煙霧,絡繹不絕的行人,吆喝聲,招呼聲,無論四季如何,這長青街永遠是京城最繁華熱鬧的一處。
盛喜樓地處長青街正中,恰是最好的地段,加之又有京城第一酒樓的美名,幾乎是日日人滿為患。
今日尤甚,朝臣成群,最愛上這盛喜樓來把酒言歡,攀交情、談八卦,時不時還能交換些隐秘的消息。
宋長訣被幾位大人圍着灌了幾口酒,一人坐在窗口吹着冷風,清醒了幾分。
沈其衡舉着茶盞過去,“解酒。”
宋長訣睨了眼,并未拒之。
“宋大人初為官,可還适應大楚的官僚氛圍?”他指的是吃酒這種場合。
“尚可。”
沈其衡點點頭:“也是,令尊也曾為官,耳濡目染,宋大人适應的應當比常人要快。”
這時,宋長訣才掀起眸子看他一眼。
“說來慚愧,當初查宋大人的底細,竟是查不出更深的,不過據我所知,宋大人一家三口,與我倒是相同,未曾有兄弟姐妹,幼年定是有些許無趣吧。”
沈其衡不顯山不露水,可每個字都打在節骨眼上。
誰知,宋長訣卻是揚起嘴角,朝他笑道:“那卻不是,我曾有一幼妹,名喚宋宋,長到八歲那麽大,小小的一團,誰見了都喜歡。”
沈其衡沒料到宋長訣會直言,不由錯愕一瞬,他真有一幼妹?
可暗探傳回的消息,并未提及這點,難不成是漏了線索?
不知是不是飲了酒的緣故,宋長訣難得多了兩句話。
“可惜一場大火,我沒能護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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