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微臣曾有一家妹,與娘娘有幾分神似。”

—“幼時家中起火,死了。”

這夜,秋雨磅礴,平添涼意。

聞恕懷裏攬着一人,背脊弓起,肩頸縮了一下,翻了個身往他胸膛鑽。

她眉心緊蹙,眼皮擠出了兩道褶,睡的極其不安穩。

聞恕正要伸手将她眉頭揉開,就見姑娘唇瓣一張一合,眉間擰的更緊。

“哥哥,哥哥……”

聞恕動作一頓,抿唇看着睡夢中呢喃不止的人。

付茗頌拼命往聞恕懷裏靠,夢裏那只大黃狗對她緊追不舍,總是就差那麽一點,就要咬上她。

就在羊角辮小丫頭推開自家屋門,哭着躲到男孩身後時,付茗頌一下驚醒,滿臉不知所措。

聞恕用指腹抹去她眼下的濕潤,無甚情緒的問:“夢到誰了?”

須臾,付茗頌怔愣過後,只是搖頭,似是還處在半夢半醒中,餘驚未定,往他懷裏貼。

聞恕一只手環過她的腰側,掌心貼在她背脊上。

粗糙的觸感磨着細嫩的肌膚,一下一下安撫,直至懷裏的人呼吸漸穩,他方才将人挪出懷中幾寸。

他目光緊緊盯着身側這張臉,薄唇抿成一條直線,記憶一下被往前拉扯好多年,回到那年卷宗雜亂的書案上——

有關她幼年的詳述,僅寥寥幾行,極容易被忽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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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扈三十七年,宋家失火,一家四口,僅存一人。

喪生婦人一人,許萍。

喪生男丁二人,宋衛,宋…

宋—長—訣。

他忽然意識過來,她口中喚的那幾聲哥哥,既不是付毓揚,也并非付毓平。

幾乎是同時,聞恕翻身下床,徑直走至梨木架上,拿過長衫與腰帶。

穿戴整齊後,經過床榻,他彎腰給她掖了掖被角,随後推門而出。

守夜的小太監挑着燈,站的東倒西歪,正迷迷糊糊要睡過去時,“吱呀”一聲響,吓的他當即清醒。

小太監抹了抹嘴角,“皇、皇上這是去何處?”

聞恕站定,聲色清冷,“禦書房。”

卯時,天還未大亮,沈其衡便趕至禦書房求見。

原以為還要等上一陣,誰知早早元祿便候在門外,見他這個時辰來,還頗為驚訝。

屋檐外飄着細雨,沈其衡收了油紙傘,亦是眉頭一揚:“皇上在裏頭?”

元祿往前走了兩步,嗓音壓的極低,似是怕驚擾了房裏的人。

“夜裏來的,奴才瞧着不大對,沈世子千萬保重。”

沈其衡側頭瞥了他一眼,緩緩颔首。

元祿若是說“瞧着不大對”,那便是聞恕極度陰晴不定的時候,大多朝臣都十分有眼力勁兒,這種時候,能躲則躲。

沈其衡猶豫了一瞬,還是推門進去。

剛一擡頭望過去,饒是他也忍不住一愣。

座上的男人臉色憔悴,将本就冷白的肌膚襯的愈發冷清。

薄唇緊抿,仿佛能滴出冰來。

沈其衡直入主題:“微臣探過口風,宋長訣毫不遮掩,确實有一幼妹,不知是何緣故,暗探竟錯漏此消息。”

聞恕擡起頭,桌案上滿滿的宣紙鋪開,僅一個“宋”字,他寫了成千上百遍。

他問:“人是如何沒的?”

沈其衡:“說是死在一場大火中,可皇上,宋長訣心思沉重,言語不能盡信,若是宋家曾起過火,怎未記錄在案?”

再如何,當年宋長訣的父親也是提刑按察使司的,官兒可不小。

失火喪女這種大事,怎可能連半個字的案底都沒留下?

沈其衡實在不信宋長訣的話。

然,沈其衡一番話後,隐沒在半明半昧光影中的人一顆心俶爾提起,震動之後,又猛地墜下,緩緩歸于平靜。

記錄在案?

誰說未曾記錄在案,那卷宗,曾還經過他的手,一頁頁翻過去,一行行入了眼。

聞恕抿唇,默不作聲提了一口氣:“他可提起宋家女的閨名?”

沈其衡颔首:“提過,名喚宋宋。”

聞恕緊緊盯着他,半響後,輕扯了扯嘴角,似喜非喜,叫人琢磨不透。

沈其衡還要再說,忽見座上的人低聲輕咳,聲音沙啞,随即握住一旁的杯盞,抿了幾口茶。

一個宋長訣,于他而言不過是個十八歲少年,至多,也就是城府深了些,怎至于叫一向不将誰放于眼裏的聞恕上心?

沈其衡皺了下眉,“秋雨天涼,望皇上保重龍體。”

靜默中,沈其衡輕聲退下。

他信步走向元祿,下巴朝禦書房的方向擡了擡:“傳個禦醫來瞧瞧。”

戌時,天色将黑未黑。

小廚房熱了三回姜湯,付茗頌撐着下巴,捧着竹簡,目光卻頻頻落向門外。

元祿差人知會,說是皇上興許是受了風寒,卻未宣見太醫。

大抵意思便是,太醫無法,請皇後娘娘多多上心。

他平日黃昏會至昭陽宮,用膳過後,再回禦書房批閱奏章。

是以,付茗頌半個時辰前便吩咐下去,煮好了姜湯,偏今日不見人來。

她眉心一蹙,吩咐素心将姜湯親自送了過去。

此時,禦書房內伺候的宮人退至門外,僅元祿一人在裏伺候。

他立在座椅之後,一動不動,生怕衣裳的摩—擦聲都會驚擾夢中人。

桌案上擺放着宋長訣的肖像,元祿左瞧右瞧,也實在瞧不出有何花樣,皇上盯了一炷香的時辰,究竟是在看甚?

元祿目光側移,見他坐姿端正,微微低頭,薄唇緊抿,雙眸阖起,細聽之下,是清淺的呼吸聲。

忽的,聞恕眉間一蹙,耳邊響起一道聲音,空曠,悠長,百轉千回,冰冷沁骨——

“宋宋,服個軟,不成麽?”

身形單薄瘦弱的女子,被他捏着下巴被迫仰起頭,略微上挑的杏眸裏,平靜,冷寂,仿佛一灘死水。

見她不答,男人半彎下身子,指腹從她眼尾滑至嘴角。

“朕放你出去,乖乖呆在朕身邊,好不好?”

這回,無動于衷的人終于擡起眼。

卻是朝他搖了搖頭,聲音極輕,極軟,“不好。”

男人嘴角放平,眸色暗了下來。

一時寂靜,能聽到牢獄陰暗處,石壁上水滴落的聲音。

“宋宋,你心裏,可曾有過我?”

她還是平靜的朝他搖頭,虔誠、認真,發至肺腑。

真叫人不得不信。

“咚”的一聲,思緒被打斷,拽回眼前。

聞恕鎮定的睜開眼,就見桌案上宋長訣的肖像被收至一邊,面前擺放着一碗還冒着熱氣的姜湯。

元祿沒料到這麽一下能将他吵醒,忙低頭道:“皇上,姜湯是皇後娘娘命人送來,說是天冷,暖胃。”

“皇後娘娘”四字,叫他一下頓住,心弦一松,緩緩舒出一口氣。

他掌心貼在瓷碗邊沿,溫熱的觸感,一顆心徹底落回原處。

“幾時了?”

正巧,“噔”的一聲,銅鑼聲落下。

元祿低頭:“回皇上,恰子時。”

夜深,寝殿點着微弱的燭光。

燈芯僅剩指甲蓋那麽一小截,燭火搖曳,随時都可能熄滅。

付茗頌身着暗紅寝衣橫躺在床榻上,一頭烏黑的青絲半垂在床榻地上,半邊床幔落在她頭頂,右臉下壓着竹簡,衣袖卷至手肘,露出白皙一片。

聞恕立于榻前,垂眸看她。

他彎腰,捏住竹簡一角,稍稍用力,正欲從她臉下抽出來時,付茗頌皺了皺眉,似被驚動。

她迷糊的睜開眼,還未将面前的人看仔細,一片陰影壓下,驀然被堵住嘴。

“嗚……”

她下意識掙紮了一下,聞恕動作就約狠厲。他唇間帶着秋雨的清涼,還有一絲姜湯的辛辣。

急促的、瘋狂的、霸道的。

不帶任何情念的撕咬,像只瀕臨暴怒的兇獸。

他撬開她的牙關,逼的她無處可逃,只能乖乖就犯。

付茗頌仰起臉,胳膊攀上他的後頸。

近乎窒息的感覺令她無意中紅了眼眶,兩行淚從眼尾滑過,沒入青絲中。

終于,在她快呼吸不過來時,聞恕稍稍擡起臉,薄唇将貼未貼的靠近,溫熱的呼吸噴灑在她臉頰上。

“皇上。”付茗頌擡起她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喚他。

她手摸上他的後頸,分明覺得有些低熱,想起元祿說的話,付茗頌掙紮着坐起身,伸手去探他的額頭。

她皺眉說:“許是受涼了,喚個太醫過來瞧瞧,好不好?”

他沒應話,灼熱的掌心貼着她的腰側,上下磨蹭。

付茗頌亦未言語,只睜着雙杏眸瞧他,好似他要做什麽都随他的樣子。

聞恕撫了撫她的臉,“就一直這麽乖多好。”

他指腹摁着她的唇:“朕不跟你計較了,你乖一點,嗯?”

付茗頌以為他還在意宋長訣的事兒,忙點頭應好。

他今夜十分不對勁,付茗頌不敢招他,任由他脫去身上一件件衣裳,被抱到他面前坐着,換了一個又一個姿勢。

他像洩憤似的,蠻狠不講理。

他既嫉妒她夢中的人非他而是宋長訣,又怕她當真能記起。

記起那個寧願死都不願留在他身邊的壞丫頭。

不若就如現在這般,一無所知,乖巧聽話。他也不求她能将他放心上,只要人在就行了……

所求不多,只要一個人而已。

在最後昏睡過去前,付茗頌還在同他講條件,囑咐他明日一早一定要傳禦醫。

夜半,聞恕将人抱進耳房洗淨。

翌日,天還未亮,宋長訣捧着書卷坐在窗邊。

他側身吩咐小厮道:“去門外等着。”

小厮一頭霧水:“大人,等誰?”

宋長訣低頭,輕飄飄道:“元公公吧。”

他若是記得,今日便會等到元祿。

他若記不得,今日便無人來訪。

于是,小厮在宋宅門外站了一整日,從天明至黃昏,眼見天色要沉下來,連半個人影都未等來。

宋長訣抿起唇,猜錯了?

作者有話要說:

皇上表示不想認這個大舅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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