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她回到昭陽宮時,未及午膳時辰,于是坐在小幾邊,撐着腦袋出神。

遮月與素心站在三尺遠的紅木方柱旁,二人你望我,我望你,眸子裏盡是疑惑,誰也不敢出聲打攪。

倏地,小幾邊的人手肘動了一下,遮月與素心皆擡頭看去。

桌角擺放着名簿,逢年過節,宮內外皆來往贈禮,這些名字與禮品,都專門列在冊子裏,以免忘了。

付茗頌餘光瞥見,下意識伸手拿過。

随手一翻,又恰翻至最後一頁,記的是蘇禾的名字,贈的禮,是繡品。

她眉頭一揚,擡眼道:“蘇姑娘贈的禮呢?”

素心忙答:“回娘娘,收進庫房了,娘娘可是要瞧?”

她颔首,素心便回身往庫房去,叫了兩個人,才堪堪将繡品挪了出來。

這比付茗頌送給太後的,足足大了一倍不止,且她一眼就能瞧出來,蘇禾用的繡法也是蘇繡,繡功算得上極好的。

繡的是龍鳳呈祥,一龍一鳳,嬉戲其中,恍如活物。

送來時便已是裝裱好的,金絲楠木的裱框,刻着草龍紋飾,大氣,又心細。

付茗頌繞着這繡品走了兩圈,才叫素心撤下。

走進寝殿,遮月給她遞茶時聽她長嘆一口氣,不明所以道:“娘娘,出何事了?”

付茗頌擡頭看她,半響後,才出聲道:“遮月,你說宮裏的日子是不是太舒坦了?”

舒坦到,她竟然開始不知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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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宮裏的山珍海味,沒将她養胖,倒是将她的膽子給養肥了。

傍晚,聞恕揉着疲憊不堪的眉心起身,一推奏章,是要起身的意思。

忽然,永福宮的白公公至此,遞上三幅畫卷,“皇上,太後娘娘命奴才來,将挑好的人選呈上,若是無甚意外,蘇姑娘定下人選後,請皇上賜婚。”

元祿今日送過去八幅畫,太後剔除五副,僅剩三副。

聞恕點頭,“自然。”

龍攆悠悠行至昭陽宮,一進殿門,便見一身銀白長裙的堆在席上,女子側臉對着他,低頭翻閱史書,可謂認真。

見他來,付茗頌匆匆放下書冊,宣人布菜。

趁這會兒功夫,聞恕伸手向她要書,付茗頌一頓,将手頭的書冊遞給他。

男人随手翻看了一下,是國子監編纂的《後經》,記載了前三朝皇後的生平。

書內一頁被折了個小角,內容對應的是明孝皇後,是兩朝前惠帝之妻。

說來這個惠帝,傳言甚廣,其中最為廣傳的,乃癡情二字。

這惠帝癡情到何種境地呢,約莫是一輩子對鄒陽郡主念念不忘,娶了明孝皇後不久,便迎鄒陽郡主進宮,力排衆議,封了個皇貴妃。

可惜,鄒陽郡主體弱,不久便香消玉殒,惠帝心心念念一輩子,也與明孝皇後相敬如賓一輩子。

可幸,也可悲。

“皇上看完了麽?”忽然,付茗頌出聲打斷。

聞恕擡眸,就見她掌心朝上,伸手過來,“看完了,還給臣妾吧。”

聞恕頓了頓,下意識揚了下眉頭,倒是沒多言,将書還給了她。

用膳時,付茗頌舀了一碗藕湯給他,便低頭認真用膳,安安靜靜,半點聲響也沒有,是她一貫的習慣。

雖如往常無異,可聞恕總覺得哪裏不對。

直至宮人撤菜時,他終于發現端倪。

例如,付茗頌最喜歡的雞絲涼菜,今日一口未動。

還有,她用膳時不愛喝湯,今日喝了兩碗。

深秋的天暗得快,須臾便夜幕沉沉。

照例,聞恕用完晚膳後便該去禦書房,可今日他卻腳步躊躇,都走到殿外了,驀地一頓,側頭吩咐:“去将奏章和呈報拿過來。”

元祿會意,這是要在昭陽宮辦公的意思。

他擡腳往寝殿去,素心便在身後磨磨蹭蹭,眼巴巴的望着他,欲言又止,唉聲嘆氣

聞恕腳下一頓,側目看過去,眉頭略有不耐的擰起,“說。”

素心做賊似的往寝殿的方向看了一眼,确保無人,才将付茗頌一日的行程口述了一番,事無巨細,自然也包括恒王殿下那句說了一半的話,以及元公公半途中落下的畫像。

宮中規矩甚嚴,她斷然不敢揣測及議論主子,但今日少有的壞了規矩。

“奴婢覺得,娘娘心情不佳,還問了蘇姑娘的事兒,奴婢沒敢細說。”

倏地,聞恕颦眉。

不敢細說,是因宮中多有傳言,衆人信以為真。

可無關緊要的傳聞,他向來不予理會。

聞恕進寝殿前,沉聲道:“若誰敢在宮中議論謠言,按例處置。”

素心吓了一跳,直至見他進了屋,按着胸口想,謠言?

這夜,元祿抱來了奏章與呈報。

寝殿裏僅一張長桌案,付茗頌見此,挪了一半給他。

足足一個時辰,二人無言,各做各的。

即将入冬,各宮又要添置新裝、物件,她一樣樣核對過去,該減的減,該添的添。

硯臺的墨已幹涸,她低頭道了句:“遮月,磨墨。”

無人應答,一室靜谧。

付茗頌擡頭一瞧,哪還有遮月,身側空蕩蕩,只有一個聞恕倚在席上看她。

她手中筆墨一滞,還未想好是放下不放下,就聽他低笑一聲:“你打算何時和朕說話?”

這麽長時日,已足夠聞恕分清付茗頌和宋宋的區別。

前世她若是不高興,便也不讓旁人高興,非磨的你也難受才算作罷,今生,恰恰相反,她善于隐忍與藏着。

付茗頌皺眉,他話裏的意思,像是說她故意不理他似的。

驀地,她一怔,好像還真是……

“你生氣了。”男人平靜地注視着她,且語氣篤定。

付茗頌心慌意亂的将狼毫置于筆架上,語速比尋常快一倍,“臣妾生什麽氣?”

說罷,她轉身便要離開,偏被人拽住寬大的衣袖,險些絆倒。

“你不說,朕怎知曉?”

四目相對,付茗頌雙唇緊閉,那意思就差将“我不說”三個字寫在臉上了。

她就這點最氣人。

聞恕笑裏帶着點逼迫的意思,“你說不說?”

她抿住唇,低頭将衣袖從他掌心中抽出來。

倏地,一陣天旋地轉,男人環腰将她抱起,随後放在梨木架的長杆上,架子很輕,忽然承一個人的重量,難免晃了一下。

這時他還松了手,付茗頌吓的緊抱住另一根長杆,雙腳懸空,瞪大了眼睛看他。

“你說清楚,朕就将你放下。”

付茗頌眼眸睜的更大,不可置信的瞪着他。

本來就心事重重,委屈重重,叫他這樣一吓,那雙明眸漸紅,就當着他的面,一寸一寸,眼眶紅了個徹底。

偏偏,她還倔強的低下頭。

那模樣,實在太可憐。

聞恕忍住,忍了又忍,還是伸手将她抱下來。

這個姿勢,付茗頌不得不雙腿盤上他的腰,下巴擱在他肩頸上,淚珠子掉了兩顆。

她哭并非委屈,而是因為接下來要說的話,過界了。

明知過界,還是想說。

付茗頌擡起頭,眼睫上還沾着淚珠,雙眸如藏着一灣秋水,含情脈脈。

她一個字一個字道:“畫中人,意中人,皇上心中,究竟還有幾個人?”

要知道,這句話于她而言,多難問出口。

翌日一早,永福宮內全然是另一種氣氛。

沈太後将那三人的畫像攤開擺在蘇禾面前後,蘇禾便盯着那畫像看,看着看着,眼淚潰堤。

那叫個可憐兮兮,我見猶憐。

沈太後無聲嘆息,道:“你是哀家看大的,這是哀家,能給你最好的路了。”

蘇禾捂住唇,哽咽不已:“蘇禾謝過太後,只、只一時抉擇不出……”

沈太後緩緩颔首,“哀家明白,婚姻大事,是該考量,若是這三人皆不合你眼,再換便是了。”

日頭正盛,深秋裏添了幾許暖意。

可蘇禾卻覺渾身發冷,她站在宮中小徑上,吶吶道:“皇上都還未見我,便替我找好了人家……”

夏意見自家主子失魂落魄,輕聲道:“姑娘,算了吧。”

蘇禾垂眸,是她,是她吧,是她煽動皇上與太後,否則怎麽會這樣快?

她想不明白,真想不明白,昭陽宮住的,究竟是怎樣一個人?

蘇禾五指攥緊,“來都來了,不見見皇後,豈非失禮?”

此時,付茗頌悠悠轉醒,渾身上下,僅一件薄衫罩着,胸前青青紫紫,還有些疼。

她手肘抵着床榻,撐起半邊身子,耳畔響起一道聲音——

他含笑道:“膽子大了。”

“你知道恃寵而驕、明知故問,這八個字如何寫麽?”

“朕不是惠帝,你也不是明孝皇後,蘇家女更不是鄒陽郡主,傳言不可信,懂嗎?”

“鬧夠了,氣夠了,能不能睡了?嗯?”

付茗頌愣愣的抱住被褥,恃寵而驕,說的是她麽?

“娘娘!”

遮月匆匆而至,就在床幔外道:“蘇姑娘求見。”

遮月昨日好生打聽了一番,現下面對蘇禾,如臨大敵。

然,付茗頌從床榻上下來時,遮月猛地噤了聲,碰了碰她露在外的肌膚,唏噓不已。

什麽青梅竹馬,什麽險些成為太子妃?

現下最得寵的,還不是她們娘娘?

對鏡梳妝時,付茗頌忽然擡頭道:“遮月,你知道恃寵而驕這四個字,如何寫麽?”

遮月吓得險些丢了木梳,呈委屈狀,道:“娘娘,奴婢本分的很,從未仗着娘娘疼愛便肆意妄為……”

付茗頌從鏡中與她對視幾眼,半響,“噢。”

作者有話要說:

慫慫:我也從未仗着皇上的疼愛便肆意妄為……

皇上:以後會的

恃寵而驕,這是個技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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