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日頭半落,雲層團繞。

灑向大地的光輝不敵冬日的清冷,半點暖意都沒有。

付茗頌走的不算快,甚至于極慢,可每走一步,仿佛背着千斤重似的。

乍一看,她與往日并無異常,可若仔細瞧,便能察覺眼尾那處泛着淡淡的粉色,因極力隐忍,眼尾至太陽穴的青筋都隐隐有暴起的趨勢。

遮月緊扣着手,一路擔憂的看着她,可卻半個字也不敢說。

直至昭陽宮,素心道:“娘娘,太後差人送了藥膳,囑咐娘娘趁熱喝。”

遮月閉了閉眼,拼命在後頭給她搖頭,素心投去一個疑惑的眼神,不知其意。

付茗頌腳步一滞,回頭看了一眼,聲音輕慢道:“先放着。”

随即進了寝殿,遮月跟到殿外,不敢進屋。

付茗頌背着殿門站立許久,似是确定無人上前,眼眶才敢一寸寸泛紅,眼淚像珠子似的,一顆一顆滾到地上。

沒忍住一聲嗚咽,她忙用手捂住唇,往桌櫃的方向去。

左上角擺放着個鎏金吊爐,現在并未燃香,安安靜靜的縮在角落裏。

她伸手揭開爐鼎,裏頭還剩半塊未點完的香,那味道她再熟悉不過,再熟悉不過……

內務府送來的香粉香塊實在太多,可回回只點兩種香。

一種是檀香,她喜歡。

另一種,素心道是紫葉香,稱內務府特制,只因皇上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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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而回回,但凡聞恕來,點的必是紫葉香。

原來,是避子用的美人香啊。

姑娘眨了眨眼,任由滾燙的淚珠砸在手背上。她一邊服用着助孕的藥膳,一邊聞着避子的香,何其可笑?

“啪”的一聲,她失手碰掉吊爐,吊爐在地上打了幾個滾,裏頭的煙灰落了一地。

遮月趴在門外聽着,淚珠子一顆接着一顆掉,哽咽着回頭道:“娘娘屋裏的香,是你點的,你可知道?”

素心當即怔住,臉色一白。

聞恕幾乎是後腳便到的,來時,遮月與素心二人正杵在門外,你望我,我望你,一個紅着眼,一個白着臉。

“咳——”

元祿輕咳一聲,她二人立即看過來。

素心向前走了一部,面色擔憂道:“皇上,娘娘她——”

“朕知道。”聞恕話裏,依舊聽不出情緒。

他推門進去,擡眼在四下掃了一圈,空蕩蕩的,僅有地上落下的吊爐能證明這屋裏頭有人。

聞恕走到桌櫃邊,垂眸望着歪倒的吊爐,心跳亂了一拍。

他眉頭輕輕蹙起,寝殿不大,若是有個人,一眼便能找到。

是以,他徑直走向耳房。

果不其然,鎖住了。

他握住拳,在那門上輕敲了兩下,這輩子為帝為王,他還是第一次擡手叩門。

“把門打開。”

靜默片刻,沒有半點聲響。

付茗頌坐在幹淨的木桶邊沿,擡頭看着那扇門,擔心它随時會叫人強行打開。

她手心攥着小半塊美人香,香塊邊角硌的慌,可她像感覺不到疼似的,只盯着門瞧。

外頭的人,只叩了兩下門,說了一句話,便再沒有動靜了。

不知為何,她心下反而更難受。

你瞧,人果然不能貪心。

一個從五品小官之女,憑着一則沒由頭的卦象和一張臉,穩穩當當坐在這昭陽宮,你還想要什麽?

付茗頌心下責罵道。

可終究,人心都是肉長的,該疼還是疼。

她撐着木桶邊沿,緩緩下滑,坐在幹爽的木桶裏,屈膝,埋頭于手臂中。

赴京那陣子,老太太與付嚴栢忽然對她好起來,她心中竊喜,以為祖母和父親眼中,總算能瞧見她。

後來,付嚴栢在甲板上親手給她添了菜,她驚的一時凝滞,待再想起,難免心下雀躍。

再後來……

姑娘輕輕彎了彎唇,一次次希冀與一次次失落中,她竟還未曾長教訓。

倏地,“哐”一聲——

付茗頌猛地擡頭,便見原封的死死的木窗被推開,男人伸手從窗外繞到門栓,輕而易舉便破了門。

他薄唇微張,小喘了兩口氣,只見木桶裏的人,瞪着一雙潮濕的美目,眨一下眼,便掉下一顆金豆子。

聞恕走近,彎下腰,只見她肉眼可見的繃起身子。

他抿唇,緩緩道:“美人香,确實是避子的。”

眼前的人已然屏住呼吸。

聞恕伸手覆在她的後腦上,“但并非不願要子嗣,是你的身子尚在調理中,若是懷上,于你不好。”

付茗頌下颔緊繃,話是聽進去了,可卻是不大相信的樣子。

他指腹滑過她眼下,又道:“怎麽會不要你的孩子,你是皇後,若是不要你的,還有誰的?”

這話像是打開了水閥,一聲低弱的哽咽,姑娘的眼淚像斷了線,當着他的面潰堤成河。

“皇上不想要。”她帶着破碎的哭聲,斷斷續續道:“我只是同她,同她長的像而已,我又不是她……”

聞恕頓了一下,覆在她後腦勺的手都僵住。

“你說什麽?”

“我不是她,只恰好生了張相似的臉,有幸得皇上疼愛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她哽咽着道。

一張一模一樣的臉,能得恩寵,卻不配得子嗣。

不怪她會如此想,有些東西未搬到明面上,悄無聲息藏在心底時,連藏着心事的主人都不知自己能有多介懷。

就如她後來再也未提及過那畫中人,就如,她佯裝忘了他夜裏吻她時,喊的那聲宋宋。

而一旦有了契機,往事重憶,才知一直都心有芥蒂。

聞恕手心發涼,一股無力感油然而生。

他眉心颦起,“不是這樣。”

男人閉了閉眼,索性破罐子破摔,再睜眼時,掰過付茗頌的下巴,一字一字道:“我沒拿你當替身,你和她大有不同,我從前心裏是她,現在心裏是你,難道不成嗎?”

末了,他又補了一句道:“我若是說,你比那幅畫要緊,你信不信?”

付茗頌淚眼朦胧的望着他,用眼神傳達了三個字——她不信。

日頭徹底落下,連餘晖都所剩無幾。

就這樣的天兒,元祿硬是走出了一身汗,他捧着手裏的竹筒往昭陽宮走,活像上供似的,一點不敢将手裏的寶貝磕着碰着。

至殿內,他繞過一個莫名其妙的火盆,低頭将竹筒呈上。

聞恕側頭瞧了身邊的人一眼,淡淡道:“點了。”

啊,啊?

元祿懷疑自己聽錯了,不可置信的擡頭,詢問道:“點,點了?”

男人睨了他一眼,耐着性子道:“點了。”

付茗頌瞪大眸子,攥緊手心,似是不信這幅畫真會被丢進火盆裏。

可真當元祿從竹筒裏将畫像抽出來,攤開,小心翼翼丢置火盆中,那畫中人的臉,頓時燒起一團火時,她終于坐不住,起身便要上前将畫像救下。

聞恕眼疾手快拉住她,扣着她的肩道:“現在信不信?”

付茗頌張口,像被點了啞穴,忽然吐不出一個字來,緩緩偏頭,就見那幅陳年舊畫,漸成灰燼。

但此刻,元祿的心思最為複雜。

他惆悵又釋然的盯着火盆瞧,伺候皇上的這些年,頭兩年,皇上還是太子,這畫被安置在東宮的床榻旁,睜眼便能瞧見。

後來,皇上登基,政務繁忙,這畫便被挪至禦書房,往畫前一站,能站兩個時辰。

元祿常常覺得,皇上約莫是要同這畫過一輩子。

宮裏的妃嫔長相,皆按着畫中人來找,他以為皇後勝在長得更像而已。

現下,元祿心裏只有一個大膽的念頭——

不是皇後像這畫中人,而是皇後,本就是這畫中人。

人都在眼前了,畫的意義便沒了。

此時,素心腳步躊躇,從殿外進來。

她看付茗頌眼下深紅,想解釋一二,可又不是時候,只好道:“皇上,李太醫到。”

“宣。”

他拽着她的手腕,強行将人摁在椅子上,“你好好聽,不信朕,總要信太醫。”

李太醫跪地在前,元祿将那小半塊美人香遞上給他,他的神色陡然一變,還猜測不出前因後果,那便是傻了。

他擡頭詢問似的望向聞恕,“皇上?”

聞恕擡了下下巴,“說吧,一字一句,一五一十,同皇後說清楚。”

李太醫颔首,目光移向付茗頌,心中打了個腹稿,盡力說清道:“微臣給娘娘把脈時,便提過娘娘多夢,氣血兩虛,只微臣擔憂娘娘思慮過重,話便未說全,氣虛體弱,不宜受孕,哪怕是有幸懷上龍嗣,也未必能平安誕下,屆時,只怕大傷元氣,這美人香乃避子香中少有不傷身的,也是微臣,提議皇上用的。”

光是聽前兩句,付茗頌就已經僵住了,待李太醫一番話下來,她心中便已弄清了始末。

她攥緊腰間的流蘇節,貝齒磕住下唇。

靜默良久,聞恕道:“都退下。”

衆人低頭倒走幾步,匆匆退出殿外,長籲一口氣。

一時間,殿內寂靜,連清淺的呼吸聲都聽的分明。

而這一番折騰,付茗頌早就冷靜下來,莫說是個誤會,就算是真的,皇上不願要子嗣,她也是不能說半個字的。

倏地,付茗頌起身,扶着玫瑰椅筆直跪下,低着頭。露出一段雪白的後頸。

“臣妾有罪。”她道。

聞恕伸手,擡起她的下巴,低聲問:“何罪?”

付茗頌看着他,原本想認罪的話缭繞在嘴邊,倏地,眼眸一酸,“皇上不知道,母後送來的助孕藥膳,很苦,很難喝。”

誤會是真誤會,可委屈,也是真委屈。

聞恕抿了抿唇,伸手将她扶起來,拇指壓着她的側頸,“以後不喝了,嗯?”

“嗯。”

“朕沒騙你,現在信了嗎?”

她猶豫了一下,“嗯。”

她一邊應,淚珠子一邊掉,聞恕低頭,嘗了一口鹹味兒。

宋宅。

宋長訣秉燭,桌案上鋪開一幅京城街市的圖紙。

瞧了半響,他挑了處最繁華的地帶,指着道:“你明日,将這間鋪子買下。”

小厮疑惑,“大人,怎忽然買起鋪子了?”

宋長訣淡淡道:“賺銀子。”

說起來,他在魏家沒少坑那兩兄弟,加之這官兒升的也快,宋長訣只身一人,最不缺銀子。

可他今日算看明白了,男人是靠不住的。

若她一如既往不願留在皇帝身邊,他一定帶她走。

作者有話要說:

哥哥——終究是錯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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