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此刻的梧桐殿,太醫、太監跪了一地。

聞恕一身濕衣坐在床榻邊的木凳旁,背脊依舊筆挺,只擱置在腿上的雙手緊緊握成拳,關節都微微泛白。

帝王那張臉,已不能用肅然來形容了。

素心輕聲走過來,在元祿耳旁道了句,“熱水放好了。”

元祿蹙眉朝她搖搖頭,眼下這情形,他是嫌活膩了才敢勸皇上去沐浴更衣。

李太醫更是後脊發涼,連號脈的手都忍不住輕輕一顫,自打立後之後,成日不是被提到永福宮問話,就是被拎到昭陽宮號脈,他這太醫當得,實在是日日提心吊膽!

片刻後,李太醫收回手,從木凳上起身,退後兩步,彎腰禀手道:“皇上,那沁心湖水實在太涼,娘娘身子骨本就不強健,受了風寒又受了驚吓,晚些許要發起高熱,且只能先去風寒之症。”

其他的,李太醫也說不準。

他擡眼望了下面前的男人,那湖水有多涼,明眼人一見湖面上的浮冰便可知,皇後受不住,皇上他……

聞恕啞着聲音道:“依你所言治,不可生半分差錯。”

李太醫連連點頭,“是,是。”

七位太醫,留了兩位在梧桐殿候着,以防萬一,剩下的各自奔往禦藥房和後廚。

聞恕并未立即起身,一動不動坐了一刻鐘。

他久久凝望着床榻上這張蒼白的睡顏,腦中卻浮出另一個畫面。

牢獄之中,靜靜躺在草堆上的人,亦是如此安安靜靜,了無生氣。

然後,然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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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恕吞咽了一下,狠狠閉上眼。

他從來不敢想,長達數十年的光陰裏,他夢見過、想過無數無數場景,獨獨不敢想那最後的一月,不敢想他最後見到的那一眼。

他承認,怕極了。光是想想,便喘不上氣。

“備熱水。”他忽然開口。

元祿驚起,喜笑顏開道:“皇上,早備下了。”

過後,聞恕泡了一刻鐘的熱水,這顆心才緩緩落定。

兩個時辰過去,梧桐殿的腳步聲就沒斷過。太醫來來回回診脈,宮女一次次端藥上前,付茗頌不知被灌了多少藥,中間嗆着一次,悠悠轉醒,卻又沉沉睡下。

天色漸暗,元祿走出梧桐殿,卻見到一位本不該在這兒的人。

他擡腳過去,驚訝道:“宋大人怎還未離宮?”

宋長訣擡頭,那難看的臉色吓了元祿一跳,像是剛從沁心湖游回來的似的。

宋長訣沉聲問:“皇後如何了?”

“還未醒,也不知何時能醒,您…這是?”

“我等皇上,有事要禀。”宋長訣随意尋了個借口。

元祿點點頭,并未再深究。

然而,這一等便是夜深,宋長訣一個外臣不便留夜,他抿了抿唇,只好先行離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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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聞恕守在這兒的第三日了。

晨光熹微,腳步聲輕慢。

元祿一進內室,便見眼前人還是這麽僵直地坐着。

實話說,他知皇上看中皇後,獨寵皇後,但他當真想不到,這份獨寵能深到這個程度。

仿佛是他一眼不瞧,人就會消失不見似的。

他提步過去,試探地喚:“皇上,娘娘高熱已退,只待醒來,您、您已兩日未上朝,太後娘娘方才差人來催,說是請您去一趟永福宮呢。”

聞恕緩緩擡眸,眼裏有幾根紅血絲滑過,擡手碰了碰付茗頌的額頭,不燙了。

他臉色頗為憔悴,捏了捏眉心,淡淡道:“更衣吧。”

“诶!”元祿重重點頭。

此刻,永福宮。

沈太後手握青瓷茶盞,順着杯沿一下一下轉動,唇角微抿,神色嚴肅。

她這兩日并不比梧桐殿的好過,連着兩夜都從夢中驚醒,光是一想那日皇帝從湖邊跳下,她這心髒便“砰砰”跳。

除卻在涉及朝堂的大事上,沈太後極少插手聞恕的事。他不近後宮,她拿他沒法,他要娶付家庶女,她替他鋪好路,他獨寵一人,只要能抱得孫兒,她也由他去。

可這一切的一切,都建立在他安然無恙的基礎之上!

而聞恕那日之舉,真真确确觸到沈太後的逆鱗了。

“你說,他究竟是情深義重,還是被下了蠱。”

下蠱這兩個字,可不是能随意說的

楊姑姑低頭,于是道:“娘娘,皇上自然是情深義重之人。”

一聲不輕不重的冷笑落下,“噔”一聲,沈太後擱下茶盞,“帝王家,情深害人啊。”

聞恕來時,這句話恰恰好就落在他耳邊。

男人腳下一頓,徑直上前,“兒臣給母後請安。”

一見他,沈太後這兩日的怒意蹭一下起來,她一口氣提上來,忍了忍,又憋了回去。

“哀家聽聞,皇後高熱已退,無甚大礙了?”

聞恕擡眸看她一眼,“是。”

“皇帝可還記得,已兩日未上朝了。”沈太後口吻冷淡道。

“兒臣身子抱恙,禦醫囑咐靜養,是以耽擱了朝政,好在今日大好,勞母後憂心了。”

沈太後一句“你靜養是坐在床榻邊靜養嗎”險些脫口而出,叫他那番話堵得不上不下。

他将緣由歸咎到了自己身上,龍體抱恙,誰還能說什麽?

難不成要皇上拖着病體去上朝嗎?

沈太後沉着臉盯他半響,只覺得頭疼得很。

她忽地擺手,“皇帝回罷,回罷。”

瞧着聞恕挺拔的背影離去,沈太後又是沉沉一嘆。

這個兒子,她可真是半個字都說不過他。

聞恕從永福宮離開,轉而朝禦書房的方向去。

近日來積攢的折子,又是小山一般高。

男人伏案,執筆批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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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陽漸落,幾束微光從窗縫中透過。

素心和遮月二人守在殿內,二人頭靠着頭,輕聲低語,無非就是憂心她們家娘娘何時能清醒過來。

床榻上的人眉心一蹙,嘀嘀咕咕的話一個字一個字飄進耳裏。

付茗頌醒來時,直愣愣地盯着床幔頂部瞧,陌生的樣式,陌生的顏色,還在…夢裏嗎?

“娘娘!”

“娘娘醒了!”

遮月與素心二人的驚呼,一下拽回她的神思。

她呆怔地望着她二人許久,半響才徹底清醒過來,随即翻身坐了起來,腦袋一陣眩暈,她不得不摁住太陽穴的位置。

腦中一道道聲音傳來——

——“宋宋,你心裏,可曾有過我?”

——“有沒有,哪怕一次,是真的。”

——“沒有。”

——“她叫宋宋。”

——“白日裏可吟詩賦,夜裏可談風月,還唱的一口好秦腔,尤擅琵琶。小小年紀,一支‘鳳栖臺’跳得名動南北,朕當初覺得,這世上女子,應都如她那般才是。”

——“我不是她,只是恰好生了張相似的臉,有幸得皇上疼愛而已,我知道,我都知道了。”

——“我若是說,你比那幅畫要緊,你信不信?”

——“這一次,他一定不會原諒我了。”

——“寧願死也不肯留在朕身邊,她心裏,當真是沒有朕。”

“嗯嗯——”付茗頌頭疼欲裂,伸手捂住耳朵,整張臉埋在膝間。

“娘娘,娘娘您怎麽了?素心,素心快去叫太醫!”遮月慌了神,抓住付茗頌的手臂輕輕晃着。

素心亦是吓得不輕,然不等她先喚來太醫,蜷在床榻上的人猛然起身,下榻,不及宮人反應過來,她已光腳行至門外。

身後遮月喊道:“娘娘!”

而梧桐殿外,聞恕才剛下龍攆,便被這一聲驚呼惹得心尖一顫,他幾步上前,步入殿內。

就見那病殃殃躺了好幾日的人,身着一件單薄的素白寝衣站在門邊,一手還虛扶着門框,風一吹,衣擺和發絲都跟着舞動,像是要将她吹走似的。

誰準她這樣下床的!

男人沉下眉頭,步伐加快,可他再快,也不及那姑娘光着腳踩在雪地裏奔過來得快。

付茗頌是哭着跑過去的,踩了一地的雪,堪堪砸進他懷裏。

那雙杏眸,早就被淚水糊住了眼睛,眨了眨眼,淚珠子便一顆一顆滾落。

她哭得那叫個肝腸寸斷,活像要在他懷中哭昏厥過去。

“皇上,皇上……”她拽住男人的衣袍。

聞恕确确實實愣了一瞬,怎麽也沒想到一進梧桐殿,迎接他的是這樣一幕。

不過,他很快回過神,忙摟住她的腰将人提起來,讓她兩腳離地。

他呵道:“病剛好,誰許你這樣出來的?”

不說還好,這話一落,付茗頌的眼淚又啪嗒啪嗒落了好幾滴,就快要連成一串珠鏈了。

聞恕提着她擡腳往寝殿去,剛将人放下來,還沒來得及惦記她那雙叫雪水沾濕的雙腳,便被她踮起腳尖堵了嘴。

眼淚不知滑進誰的嘴裏,舌尖都是鹹的。

她毫無章法地啃咬,聞恕捏着她的脖頸将人拉開了些距離。

他氣息微喘,指腹碰了碰姑娘的眼尾,“又做噩夢了?”

聞恕說:“和光還在宮中,待太醫瞧過你之後,讓他來一趟。”

他轉身欲喚宮人來,衣擺卻被緊緊拽住不放。

她的欲言又止,全寫在那張哭花了的臉上。

皇上,你還信我嗎?

我能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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