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講給你聽

去時形同陌路,回來情同姐妹, 這是那一屆赴邊疆慰問的學生對葉以疏和呂廷昕之間關系轉變最中肯的評價。

沒人知道原因, 只是在表演結束後, 看到她們和一個走姿略顯僵硬的男人站在一起說話。

離開時, 那個人還送了她們兩個一人一枚子彈。

聽說, 那是從他身體裏拿出來的,那時候他還能拿得起槍。

曾經, 它們離他的心髒只有幾寸距離。

————————

返程途中葉以疏腦子裏想的全是何似看到自己開心的樣子,會叫, 會跳, 會要她抱,所有美好的畫面她都能想到。

然而, 當她真的回到家裏,迎接她的沒有何似的熱情,只有何似叔叔一句不容反駁的“何似必須跟我們回家!”

“之前不是說了好, 何似歸我,她父母留下的財産歸你們嗎?為什麽突然反悔?”葉以疏繃緊的聲音裏壓不住怒意。

何似叔叔不敢說話。

葉母把葉以疏拉到一邊小聲解釋, “阿似受傷的事兒傳回村裏了, 這一家子被村民罵得不輕,說他們不念親情, 忘恩負義,不僅霸占何似父母的財産,還把她賣給陌生人,聽說他們現在已經被罵得不敢回家了。”

“所以他們是打算把阿似帶回去當擋箭牌?”

“真實目的肯定是這樣, 但如果他們一口咬定是不放心阿似和外人生活在一起,那我們也沒辦法反駁,說到底,我們和阿似一點關系都沒有。”

“媽,一句沒關系就能眼睜睜地看着他們把阿似帶進火坑?那家人是什麽樣子,您比我看得明白。”

葉母嘆氣,心有不忍,“以疏,在不明白真相的外人面前,法理和人情,我們一樣都沒占,想在阿似叔叔的堅持下留下她,可能性不大。”

葉以疏不說話,這些道理她都明白,可她還想為何似争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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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為自己......

葉以疏走回去,站在矮自己許多的何似叔叔面前,放低姿态,“要怎麽樣,您才能讓我留下何似?”

何似叔叔态度堅定,“怎麽都不可以,何似必須跟我回家!”

“如果,我偏不呢?”

“那就走法律程序!”

葉以疏提着背包的手收緊,目光冰冷,“你敢。”

何似叔叔外強中幹,被葉以疏随随便便一吓就跌坐在了沙發上。

葉以疏緩步上前,沉靜目光緊鎖着何似叔叔驚恐地眼睛,“你連親生女兒都教不好,憑什麽跟我搶何似?你是想讓她變得跟你一樣無能,懦弱,欺軟怕硬?還是想讓她和你女兒一樣,小小年紀愛慕虛榮,心思複雜?你們,配得上跟她一起生活嗎?”

被晚輩不留情面地數落,是個男人都會生出點脾氣。

何似叔叔挺起腰杆,一字一頓,“何似只能跟我回家!”

“咔!”骨頭錯位的聲音伴随着何似叔叔痛苦的尖叫驟然出現,撕裂了兩方對峙的緊張氣氛。

葉父和葉母私心裏覺得葉以疏做得沒錯,但情面上不得不出手阻攔。

“以疏,別沖動。”葉父沒有一點責怪地說。

葉以疏笑了下,随着葉母的力氣後退,“沒沖動,從進門我就想動手了,這個人舒服的樣子我看着很不舒服。”

“以疏!”葉母沉聲,“別把最後的轉圜餘地堵死。”

葉以疏低着頭,看了眼背包,“媽,不會有轉圜的餘地,這種人寧願把親侄女拖進他們的生活,看着她受委屈,也不會容許自己受到一點傷害,他們最現實,也最冷血。”

葉母無言以對,這些事她怎麽會想不到,只是不想說出來刺激葉以疏罷了。

“媽,我上去看看阿似,給她帶了很多好吃的。”葉以疏笑得,笑裏沒有敷衍,更沒有難過。

葉母心裏堵得慌,勉強點了點頭,“去吧,剩下的事兒我和你爸處理。”

“謝謝媽。”

“你......哎,去吧,阿似這兩天鬧肚子,別給她吃口味太重的東西。”

“好。”

上樓的過程,葉以疏走得很慢,腦子裏各種假設層出不窮。

何似有沒有想她?

有沒有怪她一走就是六天?

何似知不知道她叔叔的打算?

知道了,她會不會難過?

難過了,她會怎麽辦?

......

腦子太亂,葉以疏忘記調整表情和情緒,以至于分別六天後,她和何似的再見面沒有一點笑容。

何似就坐在卧室外面的牆邊,兔子和她坐在一起,耳朵耷拉着,看起來很不高興,和何似燦爛的笑容截然不同。

何似一看到葉以疏,馬上爬起來,跑過去抱住她,咿咿呀呀地表達自己的開心。

葉以疏笑不出來,将背包挂在肩頭,俯身抱起何似朝卧室走。

走到門邊,何似拍拍葉以疏的肩膀,視線落在門口的兔子身上。

葉以疏會意,抱着何似彎下腰,等她抓到兔耳朵,拎起它才又繼續往卧室裏走。

幾天不在,卧室裏屬于何似的味道又變清晰了,葉以疏的視線随便一掃就能看到何似落下的東西。

幼稚的小玩意讓這個整齊到沒有生氣的卧室充滿童趣。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何似這個高調闖進來的小壞蛋竟然已經進駐到了葉以疏生活裏的細枝末節。

葉以疏抱着何似走到床邊,先把她和兔子一起放上去,随後自己也脫了鞋,坐在她們對面。

葉以疏一邊從背包裏拿零食,一邊和何似說話。

神色如常。

“阿似,我不在的時候,你乖不乖?”

何似盤着腿,抱緊兔子,重重點頭,“啊!”

“晚上睡覺冷不冷?”

何似猛搖頭,“啊!!”

“有沒有想我?”

何似繃緊的小臉放松下來,笑眯眯地點頭,“啊......”

“想我,還是想我給你帶的零食?”

何似不開心,抓起兔子的爪子戳了下葉以疏的臉頰,“啊!啊!啊!”

兔爪子軟軟的觸感讓葉以疏強壓着的情緒瀕臨極限。

葉以疏倉惶地低下頭,拆開一顆糖,送到何似嘴邊。

何似張開嘴,美滋滋地叼進去。

再普通不過的奶糖,何似吃出了山珍海味的表情。

葉以疏看着她,酸澀的眼睛逐漸模糊了何似的樣子。

越努力越看不清。

視線只剩一片水霧的時候,葉以疏肩膀上忽然有東西壓下來,緊接着是何似身上熟悉的味道,最後......是嘴裏甜到發膩的奶糖。

何似把她最愛吃的奶糖送到了葉以疏嘴裏。

這是小孩子最珍貴,最天真的贈予。

何似趴在葉以疏懷裏,抱着她,手掌不斷輕拍着葉以疏的後肩。

“啊......啊......”

何似在用自己的方式給葉以疏安慰。

她總是這樣。

有些情緒不受控。

葉以疏也不想控制。

何似受到影響,笑容跟着走了下坡路。

等樓下的事情有了定論,葉母上來轉告結果時,何似已經趴在葉以疏懷裏哭得一塌糊塗。

葉以疏紅着眼睛,除了一遍一遍讓何似‘別哭’不知道自己還能做什麽。

看到葉母,葉以疏看到了救星,急忙叫她,“媽,你幫幫我,阿似一直在哭。”

葉以疏走進去,苦笑,“你都哄不下來,我哪兒來的辦法?”

葉以疏怔住。

事實好像就是這樣。

葉以疏緊閉眼睛,搖搖頭,不讓壞情緒繼續打擾她和何似團聚。

不久之後,葉以疏睜開眼睛,眼底一片笑意,語氣輕快,“阿似,阿似,你想不想吃雪糕?”

何似的哭聲止住,笨拙地從葉以疏懷裏爬起來,抹了抹眼睛,不确定地問,“嗯?”

葉以疏彎下腰,湊近何似,“雪糕,你不是想吃嗎?我帶你去啊。”

沒等何似說話,葉母率先提出反對意見,“以疏,就算身體正常,阿似也不能在這個季節吃雪糕,更何況她還在鬧肚子,吃了肯定要生病。”

葉以疏兩手撐在何似身邊,擡起頭看向葉母,“生病了,她就能再多留幾天。”

一句帶着笑意的話讓葉母危如累卵的糟糕心情崩塌。

葉母秉着呼吸,盡量讓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比較正常,“以疏,你不能為了留下何似傷害她,這和他們的做法有什麽區別?”

“那您告訴我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葉母說不出來。

要是有,他們何必在樓下對何似的叔叔一再忍讓。

“你們說不出來辦法,沒關系,我說,我說了你們卻不讓我做,那不如我們都別說了,我們讓何似選,看她願不願意。”

“以疏......”葉母不知道怎麽勸說。

讓何似選,何似肯定會想盡辦法留下,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願不願意這個說法。

就在兩人僵持的時候,何似忽然抱住葉以疏,扭過頭防備地看着葉母,呼吸也比以往重了很多。

葉母能看懂何似的心情,她怕自己罵葉以疏。

葉母無奈地搖頭,“真不知道你們兩個上輩子欠了對方什麽債,這輩子總搞得這麽難分難舍。”

葉以疏回抱住何似,往上拖了一把,“不知道。”

葉以疏敷衍地回答讓葉母憋了一肚子氣,“帶阿似吃雪糕這事兒,你想都別想!”

葉以疏笑着捏捏何似胖乎乎的臉頰,“您放心,我只是想想,如果真吃也會焐熱了給她吃。”

“你!”焐熱的雪糕?那還能吃嗎?!

“媽。”葉以疏按着何似的後腦勺,讓她趴在自己肩頭,随後神色正常地看向葉母,“時間說好了嗎?”

“好了,明天一早。”

“嗯。”

“以疏,今晚讓你爸做點好吃的,就當,就當......”

葉母心裏難受,說不下去,葉以疏替她做了決定,“沒事,和往常一樣就行,最後一晚,別讓她睡得不好。”

“......那你也注意點。”

“嗯。”

葉母離開,葉以疏恢複正常,陪何似坐在床上吃,玩,然後睡覺。

一整晚,葉以疏幾乎沒有合眼,腦子裏全是何似來到她身邊這段時間的記憶。

酸甜苦辣,五味雜陳,到最後,都彙聚成分別的苦。

早晨六點,葉以疏照常起床叫何似吃飯。

飯後,兩人去小區裏散步,然後回家。

何似的叔叔已經等在家裏。

看到他的一瞬間,葉以疏全身的神經都變成了防備,何似卻像沒事人一樣拉着身形僵硬的她上樓。

全程旁若無人。

葉以疏模糊的明白,何似可能已經知道了接下來要發生的事,早到什麽程度?可能比她還早,看到的過程比她還全。

可是從她們見面,何似就沒有表現過一絲異常。

何似将葉以疏拉去了卧室,讓她坐在床邊,然後拿出自己的小包往裏裝東西。

不多,吃剩的糖,寫剩一半的鉛筆,皺皺巴巴的漢字本,口罩,手套,圍巾,還有......領花。

“阿似,要不要我幫你?”葉以疏問,幹澀的嗓子幾乎說不出來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何似正在疊圍巾,聽到葉以疏的話扭過來搖搖頭。

何似還在笑,傻乎乎的,好像不知道這一走就不會再回來。

葉以疏受不了,身體後傾躺在床上,手背蓋着眼睛不聲不響。

何似收拾好東西,爬上床,側躺在葉以疏身邊,拍拍她的肩膀,“啊......”

一個簡單的‘啊’軟乎得和何似的手掌一樣,這或許比不上別人的千言萬語,細膩措辭,卻真真實實地戳進了葉以疏心裏。

疼痛來得劇烈,後續緩慢,綿長,疼得她無法呼吸。

“以疏,要走了。”不知道什麽走到門口的葉母提醒。

葉以疏動動胳膊,沒有移開,“媽,你先把阿似帶出去,我洗個臉。”

“好。”

葉母走進來。

何似主動爬下床,背上背包把手放進了葉母手心。

從床邊到門口的距離很短,何似一步三回頭。

走到門口,何似擡起頭搖搖葉母的手。

葉母低頭,何似臉上笑容燦爛,大眼睛蓄滿眼淚。

這個反差何似自己可能都不知道,葉母卻看得心如刀割。

明明不久前他們還在計劃有何似的這個年要怎麽過,怎麽轉眼就不得不親自把她送走?

早知道結果是這樣,當初是不是就不該把她留下?

何似這麽一走,相互惦記的何止她們兩個小姐妹,還有很多見過何似,喜歡何似的陌生人。

為了讓葉母覺得自己不難過,何似歪着腦袋想朝她眨眼,誰知道,僅僅是歪頭,眼淚就已經從眼眶裏流了出來。

何似急忙抽回手,兩手不停地抹着眼睛。

葉母被何似不吵不鬧卻比任何時候都傷心的情緒感染,也跟着她一起抹起了眼淚。

走到樓下時,兩人一個比一個狼狽。

何似叔叔對此無動于衷,看到何似直接走過來提着她的上臂往出走,只一步便聽到葉以疏冷冷的兩個字,“放手。”

葉以疏的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溫度,但就是能讓人覺得她很生氣。

何似叔叔帶走何似的目的已經達成,沒必要再給自己找麻煩,所以葉以疏這麽一喊,她當即放開了何似。

沒了束縛,何似馬上跑到葉母身後藏起來,胳膊不停發抖。

何似叔叔剛才是用了力氣的,抓得她很疼很疼。

葉以疏快步走下來,蹲在何似身邊,替她揉着胳膊。

葉以疏低着頭,何似也低着頭,一個做得認真,一個看得認真。

這個互動她們時常有做,每一次何似都開心得哼哼,今天,兩人沒有任何交流,更聽不到何似的笑聲。

确定何似的胳膊不疼了,葉以疏站起來,側過身體,拉起她的手從羽絨服下擺放了進去。

“阿似,拉好了。”葉以疏說。

“啊!”何似喜上眉梢,緊緊抓着葉以疏裏面的襯衣。

再沒有只言片語,兩人一前一後離開了家。

葉父、葉父和何似的叔叔跟在後面。

從家屬區到車站有很長一段路要走,葉以疏始終望着前方,何似始終望着她。

十幾分鐘的路,她們走了整整半個小時。

剛到車站,一輛綠色的車停在了兩人跟前。

葉以疏看了眼,沒什麽反應。

何似叔叔快速走到何似身邊,提着她的胳膊準備上車。

葉以疏平靜地目光從何似叔叔手上掃過,後者觸電似的松開,慌張地解釋,“這趟公交可以到汽車站。”

汽車站有回縣城的車。

到了縣城再倒一趟城鄉公交。

終點是何似以前的家。

“等下一趟。”葉以疏說。

話落,何似突然放開葉以疏,快步跑上了車,何似叔叔見狀也跟了上去,催促司機開車,“快走!快走!”

在葉以疏反應不過來的時候,車子慢慢開遠。

後排車窗上,何似趴在上面對葉以疏笑,同往常沒有差別。

快要看不清葉以疏的表情時,何似猛力朝葉以疏揮手。

何似一直挂在臉上的笑沒了,随之而來的是聲嘶力竭地大喊,“啊!啊!”

不要走!

她不要走!

何似從椅子上爬下來,跑到車門前用力拍打。

售票員吓了一跳,大聲呵斥,“你在幹什麽?!家長快管管啊!”

何似叔叔丢了面子,大力拉回何似按在座位上,威脅,“再敢動一下,看我怎麽收拾你!”

何似不聽,扭着身體要離開。

何似叔叔氣急,一巴掌打在了何似臉上。

何似難以置信地捂着臉,眼眶裏淚水在打轉。

記憶裏,她都是被人哄着的,從來沒挨過打。

“啊!啊!”何似尖叫,對叔叔拳打腳踢。

何似叔叔還想動手,被車上的人指指點點幾次後,硬忍了下來,由着何似在他身上發洩。

打夠了,何似依然想下車。

車子到站,何似從人群裏擠下來,站在站臺上張望。

周圍的東西她全都不熟,人也陌生,所有路都長得一樣,她找不到哪一條是來時的路。

不久,何似像是意識到自己的處境一樣,兩手抓緊書包肩帶回到了車上。

回去的路上,何似再沒有鬧,抱着背包,安靜地坐在座位上發呆。

輾轉兩個半小時,何似回到了她應該熟悉卻一無所知的家。

何書珊和母親站在門口。

母親還有裝的意思,何書珊索性不屑,“還以為他們多有能耐,最後還不是眼睜睜地看着你被帶走。”

何似不吭聲,緊抱着背包,沉浸在自己為自己編織的小世界裏。

母親剜了何書珊一眼,走到何似跟前,笑着說:“小似啊,嬸嬸帶你去房間好不好?”

何似依然沉默,但乖巧地順着嬸嬸的步子往裏走。

上了三層樓,嬸嬸停下,指着一扇緊閉的門說:“以後,你就住在這裏。”

何似擡頭看了眼,沒有任何情緒起伏。

嬸嬸扶着何似的肩膀,将她推到房門前。

“咔擦!”

房門打開,門後是刺眼的陽光。

何似主動走進去。

再離開,是在十四年後。

成年的她擺脫束縛,在不可能的地方遇到了最想見的人。

此後半生,她的幸福、悲苦都與這個人有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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