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陳年舊賬,本不該翻。

有時候,不知道遠比知道幸福。所以季幕的生母穗湫一直沒有告訴過他,那些被她帶入泥土中,永遠合上的秘密究竟是什麽。

…………

九年前。

在穗湫自殺離世的前一個月,她約了當時年僅25歲的韓森來家中吃飯。

依舊是幾道可口的家常小菜,還有一瓶燒酒。

穗湫八歲的時候,養父母意外身亡,她是在福利院長大的。她從十八歲開始就獨立生活,為了照顧好自己,她學了一手好廚藝。在韓森眼裏,穗湫一直是個能在貧瘠的日子裏,把生活過得有滋有味的人。

那一天,她主動為韓森倒滿了一杯酒,感謝他這些年來的照顧。

溫暖的燈光下,韓森飲着酒,面對着眼前溫柔如水的穗湫,不免心中炙熱。他喜歡穗湫,從十五歲遇到穗湫起,就傾慕她。可韓森只是一個窮小子、小混混,他除了隔三岔五地來照顧穗湫和季幕的生活,便什麽也做不到了。

面對美麗的穗湫,年輕的韓森帶着自卑,也帶着欲望與貪念,這些東西總伴随着他卑劣的性子閃現。

但往往,這種想法只存在于一瞬間,就被理智打敗。

“其實該說感謝的是我。當年要不是你救了我,把我送去醫院,我可能已經死了。”多年前,韓森年少輕狂不懂事,被仇家堵在巷子中毒打,臉上的疤痕也是那時候留下的。

韓森說的并不是H國的語言,他為了穗湫,努力學習了外語。

他說:“我會一輩子陪在你身邊。”

這就像是一句變相的表白,年輕的韓森漲紅了臉,一雙手緊張地抓住自己的褲子,誠懇道:“還有小幕,我會視如己出!你知道的,他一直很喜歡我。”

說着,韓森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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穗湫抿起唇角,笑得很好看。她安靜地聽着韓森說完這些,再次為他滿上了一杯酒。

“韓森。”

“我在!”

穗湫眼底有盈盈的亮光,像極了一輪月跌進湖泊中:“從明天開始,別再來找我了。”

被拒絕的韓森頓時語塞,笑意僵在嘴角,茫然失措地看着穗湫。

“小幕已經被他父親接走了,我也該走了。”穗湫溫聲,“這些年,謝謝你的照顧。但你應該有自己的生活,不要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

韓森不敢相信地開口:“你、你要回到那個人身邊?可是他明明抛棄了你們!為什麽他會突然接走小幕?!”

他其實想問:你是不是被威脅了?

可穗湫的下一句話,讓韓森徹底絕望。

“是我聯系他的。”穗湫眸子中的湖泊卷起了漩渦,深不見底,她心裏藏着一段往事,苦于多年無人傾訴,“當年,也是我主動提的離婚。我離開時,就已經懷了季幕,他不知道。”

韓森眼眶微熱,倔強地別過了頭。

對于穗湫,他所知甚少,眼下更是接不上話,也不知道該說什麽話。

穗湫見他這副模樣,也不打算繼續隐瞞自己的過去。她喝下一杯酒,疲倦道:“我22歲的時候,遇到了他。”

遇到自以為是的一生摯愛,實則一生錯愛。

“他說他是我失散多年的父親派來接我的,是我的未婚夫,與我指腹為婚。我愛他的溫文儒雅,也沉浸在他的甜言蜜語中。我不顧一切地跟着他來到這裏,與年邁的父親還有同歲的妹妹相認,和他結婚……”

這一切,似乎是一個短暫的夢,有甜亦是有痛。

穗湫沒有學歷,沒有見識,她只是一個普通的Omega,哪會知道那些家族深院中的糾葛與陰謀。她嫁入季家後,随着時間流逝,季鋒的溫柔如同一個消耗品,很快就殆盡了。

丈夫的疏遠使得在季家孤身一人的她難以立足。

即便任何人見到她都尊稱她一聲“季夫人”,可私底下,沒人看得起她。

穗湫不懂禮儀,不懂富人之間的交際,笨拙得像只飛不起來的雛鳥。她因語言不通,整日都只能躲在家裏,苦悶且努力地學習H國的語言。可季鋒還是嫌她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抱怨穗湫連最基本的陪着他出去應酬都做不到。

穗湫從小學習就不行,在季家的壓力下,她日益憔悴。

直到有一天,季鋒對她說:“你妹妹阿玫在你父親去世後,一直獨自住在袁家的舊居。她是X大畢業,不如讓她來家裏住,也好教教你。她是你妹妹,總不會嫌棄你愚笨。”

就這樣,穗湫依照季鋒的話,将自己的親妹妹袁立玫邀請到季家長住。

于是,日複一日,穗湫的語言終于合格了,噩夢卻也開始了。

…………

“可誰能想到,在遇見我之前,他和我妹妹竟已經是交往的關系。而他與我結婚,不過是遵從長輩的遺願,想要我父親手中的股份罷了。有了我父親的這份支持,他才可以擠下他的兄長,繼承他父親手中的家業。”穗湫苦笑,“他騙了我,阿玫也因此恨透了我。我無法接受這個現實,所以選擇了離婚。”

此後,她沒有回國。而是在這個小鎮上定居,孤身一人生下了季幕。

韓森動了動唇,無話可說,他卻比穗湫還要心痛。

可穗湫已經不會痛了,她平靜道:“我得了癌症,從明天起,我會去醫院安心接受治療。小幕畢竟是他的孩子,他總會善待的吧?”沒想到在走投無路之際,除了季鋒,穗湫竟不知道該去拜托誰,求助于誰。

對她來說,韓森有韓森的人生,而季幕身上始終留着季家的血,他不該去拖累韓森。

晚風過境,屋內的燈閃爍了一下。她看到韓森眼角滑落的淚水,無奈地笑了。

等待她的僅僅只有死亡,她是在絕望中自殺的。

…………

穗湫于季家,于季鋒,只是一顆棋子。

她與袁立玫是異卵雙胞胎,相似又不同。

年幼時,袁家出國旅游,因為父親的疏忽,她被人販子拐走,賣給了鄉下的養父母。她的親生母親因此傷心病逝,父親為此活在自責之中,一生都在尋找她,試圖去補償她。即使在臨終時,這位年邁的父親也抓着穗湫的手念着“對不起”。

而她的妹妹袁立玫的童年,也就此葬送。

自從她丢失後,袁家成了一座無情的冰窖,踏入者,都是瘋子。

她本以為回到袁家後,與唯一的親人,唯一的妹妹的重逢會是溫馨的一幕。卻沒想到,那一天,袁立玫只是站在臺階上,毫無表情地看着她,一言不發,眸底是深深旋渦。

她并不歡迎穗湫。

穗湫開心地同她打招呼,得到的也是無聲地審視。

許久,袁立玫諷笑地說:“一切都是你的。”

穗湫不懂,直到婚後發現袁立玫與季鋒偷情,她才被迫知曉了袁立玫所說的一切是指什麽。

父母與傾慕之人。

這就是袁立玫所說的一切。

…………

“咚咚——”

韓森的話還沒說完,季幕宿舍的門就被敲了兩下,宿管阿姨在外催促:“學生,怎麽還沒收拾好?趕緊出來,就剩你這間沒登記,我馬上就要放假了。”

季幕還沉浸在韓森所告訴他的真相中,他的面色蒼白,指尖不住地發抖。

他沒辦法打開宿舍的門,混亂的思緒告訴他,他必須好好休息了。他得忘掉韓森告訴他的一切,他得說服自己不去想這些。

季幕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的媽媽是因為癌症,是因為多年的絕望而自殺。

他一直誤以為自己的媽媽是個破壞別人家庭的小三,所以他背負着罪孽活得戰戰兢兢,唯恐破壞了在季家好不容易維持的平衡。

他還記得穗湫自殺過後的某一天,季鋒出差,季家陰冷至極。他躲在閣樓中給去往天國的媽媽寫信,邊寫邊哭,淚水暈開了字跡。

他把信紙折成了紙飛機,飛到了栀子花園中。因為媽媽說過,栀子就是他。所以有栀子在的地方,她就會停留,就會一直陪伴着自己。

可紙飛機沒有飛到穗湫的手裏,取而代之的,是與穗湫長得極其相似的袁立玫收到了紙飛機。

于是,紙飛機成了一個轉折點。

袁立玫撕碎了它,發了瘋似的扯着季幕的頭發往牆上撞,一字一句血淋淋地告訴他:“你媽媽那個賤人欠我,你也欠我。她毀了我的一生,你還想來毀了我兒子的一生!”

“你不該出生,她不該把你送回來!”

“穗湫覺得我會善待你嗎?”

“她當初被人販子帶走的時候,就應該死在哪個角落裏!”

“我告訴你,你得認清自己,季家不屬于你,你的名字也不屬于你!”

…………

年僅十歲的季幕痛到戰栗,滿面鮮血,他哭着求袁立玫饒了他。

他錯了,錯在不該出生。

袁立玫卻沒有悔意,她對季幕的痛苦感到暢快。她的每一句話,都烙印在季幕身上,告訴他“下賤”兩個字如何寫,如何念,如何刻在自己的背脊上,一寸一骨,分毫不差。

那天起,季家的閣樓總是很陰冷。

季幕躺在狹小的床鋪上,時常覺得自己腐爛了,和花園裏被鏟掉的栀子一樣,埋進泥土中,泯滅成世間微不足道的一粒塵埃。

時年久雨,越是陰暗的地方就越能激發人心底的惡毒。

他的身上總有新的傷口、舊的傷口,混雜在一起,直到袁立玫沒有興致再打他。所以他像一只老鼠般,躲藏在閣樓中,盡量小心翼翼地去生活。漸漸地,季幕在他人的口中,淪落為一個人人嘲諷的私生子。

包括在他的學校裏,“私生子”三個字也成了他的代名詞。同學們看不起他,欺負他,在他的課桌上畫下作的圖案,問他一個晚上多少錢。

種種屈辱,使得季幕開始僞裝,他變成了一個時而冷漠,時而乖巧的人,實際卻是睚眦必報,自私自利。直到他上初三那年,重新遇到韓森,這一切才稍稍有了一點改善。

曾經,季幕也深切地恨過自己的母親,恨她為什麽要做小三,為什麽要生下自己,為什麽要自殺。

這些恨,現如今也成了迷茫。

“媽媽是被父親騙了……”

季幕捂着臉,強壓着自己的情緒,他的眼眶發紅,心裏壓着一股窒息的情緒,如火山噴發,怒不可遏。

“小幕,繼續和季家糾纏下去,沒有任何意義。”韓森想要說服他,“我不希望你和你媽媽一樣受到傷害。”

季幕放下手,絕望道:“森叔,沒有人救我。”

過去是,現在也是。

媽媽把他送到的地方,不是一座大房子,而是一座牢籠。是穗湫親手将他送到了季家的手中,讓季家給他上了鎖鏈,牢牢禁锢。

韓森忙道:“我可以救你,只要你想,我就會來接你!雖然我們一開始可能要躲着,但只要你願意等一等……”這些年韓森出生入死,為的就是有朝一日,有能力把季幕從季家接出來,徹底帶他離開。

然而。

季幕失笑:“可我不想再和老鼠一樣躲着了,在閣樓的日子,太漫長了。”他挂了電話,眼淚毫無預兆地滑落,輕輕地自言自語,“季家沒有善待過我,我無路可走。”

所以,當一年前的機會落到他面前時,當季鋒允許他替代季沐的時候,他看到了一絲曙光——

獲得新生活的光。

他會牢牢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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