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

一個月後,步入真正的酷暑。

陳曳拎着一個購物袋,站在一個小巷子中。他伸手敲了敲門,裏面許久沒動靜。陳曳不死心,繼續在這扇破舊的防盜門上敲了兩下,他湊近了,小聲喊道:“是我,陳曳。”

門框兩側布滿鐵鏽的痕跡,開門的時候,照例鈍出一聲“吱呀”。

狹隘幽暗的空間中,面色蒼白的季幕虛弱地對陳曳抿了抿嘴角:“陳曳,你怎麽來了?”

“不放心你啊!我那實習的破地方,給實習生一個月才放一天假,我得空就趕緊來看看你,你最近有好好吃飯嗎?怎麽看上去瘦了這麽多?”陳曳費力地擠進門中,把手中的購物袋放到了桌上,幾乎都是吃的。

他打開了燈,清晰地看到季幕脖頸上的繃帶,手心微麻:“傷口還疼嗎?”

季幕坐在床沿,搖了搖頭。他的精神狀态不好,身體也不好,說不動話。

一個月前,他為了不被季家找到,拜托了他在C國唯一可以聯系的朋友陳曳。

好在陳曳家總是躲債,最會找地方栖身。他幫季幕在自己老家隔壁的小鎮上找了一個小出租屋,雖然破舊了點,但這地方是真的不好找。來時,季幕也是搭着陳曳老鄉的私家車過來的,沒有留下足跡。

其間,韓森那邊似乎出了事,和季家有關,一時來不了C國。季幕知道後,心中忐忑,自然以為韓森也被自己牽連了。可他什麽辦法都沒有,唯一能做的,就是單方面主動切斷了自己和韓森的聯系。

他已經完了,不能把韓森也拖累了。

袁立玫既然能狠下心把季鋒控制住,那區區一個韓森,她又會怕些什麽?袁立玫不會放過他,而顧遠琛說不定還要為季沐讨回一個公道……他不知道自己還能躲多久,整個人都是茫然無措的。

不過唯有一點,他是清楚的——

能讓顧遠琛不再那麽氣憤的唯一辦法,就是自己主動去除後頸的标記。畢竟這是顧遠琛對他最後的要求了,季幕做了這麽多對不起顧遠琛的事情,不想連這點還讓對方唾棄。

标記維系不住他和顧遠琛的愛情,标記只能幫助無恥的季家。

他想,切斷了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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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幕心如死灰,他找了一家不用登記身份信息也能做手術的私人診所去除了标記。好在手術很成功,就是他因為長期注射他人的信息素,腺體自愈能力慢。随後的日子裏,他就躲在這間出租屋中休養。

但不滿半年就做了去标記手術,他的身體頓時變得很虛弱,腺體時常在夜裏令人疼得翻來覆去。

…………

陳曳煮了一點熱水,倒了一杯端到季幕的手裏,把空調的溫度往上調了兩度:“你的手好冰,空調不要開這麽冷,水也不要喝冷的,盡量喝溫的。”

季幕點點頭。

陳曳坐到他身邊:“之前陸澤安有找過我,問我知不知道你去哪了。”

“……”

“我裝作不知情,蒙混過去了。”陳曳也是不放心,“季幕,你到底怎麽了?”

“家裏……出事了。”季幕搪塞道。

“你家裏出事,需要把标記也洗了嗎?陸澤安告訴我,顧學長一直在找你。而前段時間,顧學長也來我實習的地方找過我,詢問你的下落。”陳曳本以為季幕聽到這件事會高興,卻沒想到,季幕聞言只是握緊了水杯,整個人都有些顫抖。

陳曳見了,連忙道:“我不問了,你別緊張!”

季幕閉着眼睛,低着頭,額前的碎發微長。他那雙琥珀色的眼睛,幾乎快落進暮色中。

陳曳急忙說了點別的:“對了,你這個樣子,看上去恢複得不太好,有去醫院檢查嗎?”

只是這個問題,一下子把季幕放空的思緒拉了回來。

他想起了昨天在醫院的情景,醫生很明确地告訴他:“季先生,你懷孕了。”

簡單的七個字,聽上去分外沉重。這是在原定計劃中,無法改變的一步棋。現下,它成了一個“驚喜”,可惜無人歡喜。

季幕聞到了消毒水的味道,他低頭,餘光瞄到了自己的小腹,說不出是什麽心情。

“即使你做了對自身傷害巨大的去除标記的手術,但孩子還是很堅強地活了下來,沒有流産。這種情況特殊,我也是第一次遇到,小家夥大概也是拼了命地想活着。”

在醫生簡單的描述下,季幕的腦中驀地有了一個模糊的影子。那是他和顧遠琛的孩子,小小的,白白的,很脆弱,但卻是一個嶄新的生命。

他一時恍惚,直到醫生再度開口,打碎了他殘破的幻想。

“可惜,你的身體狀态很差,腺體的各項指标更是低得吓人。接下來的幾個月裏,你都必須要服用藥物來治療你脆弱的腺體。在這樣的身體條件下,我建議你還是把孩子流掉比較好。”

醫生說得很直白,他不适合留下這個孩子。

然而,季幕卻在腦海中,被那個模糊的影子握住了手。小孩子總是香香軟軟的,季幕努力地湊近了去看,只看到一雙和顧遠琛的眸子極為相似的眼睛。

他一下子舍不得了,他總在犯傻。

季幕問:“如果我……”

說到一半,他艱難地動了動唇,沒有勇氣說出下一句話。他木讷地坐着,好像一個傻瓜,遲鈍地去理解醫生說的每一句話。

“季先生,我知道這是一個很難的選擇。可你如果要留下孩子,就要做好心理準備。第一,你必須停掉這些會傷害到孩子的腺體藥物,換成無害的藥物,這樣一來,你每天都必須忍受腺體疼痛的苦楚;第二,你必須購買人工Alpha信息素來安撫腹中的孩子,因為你自身沒有信息素給予它了。沒有信息素孕育它的話,時間一久,孩子會死于腹中;第三,這兩種藥物昂貴,價格不是一般人可以長期承受的。”

季幕安靜地聽着,始終沒有阻止醫生說下去。

醫生知道他的猶豫,推了推鼻梁上的鏡框,補充道:“還有,人工Alpha信息素也有可能和你産生排斥現象。一旦排斥,會導致孩子流産。如果确定要使用,最好有這個心理準備。第一次不用配太多,先試試,孩子保得住就繼續用,但它另一個副作用就是會對你的身體産生傷害。”

“對我的傷害?”季幕擡起頭來。

“是,它會使得你情緒不安,食欲不振,嘔吐也是常态。季先生,如果真要留下孩子,我建議你……要不去找找你以前的Alpha,讓他幫幫忙。他是孩子的父親,他的信息素,比人工Alpha信息素要好上一萬倍,不會有任何副作用,對你的恢複也有幫助。”醫生不勉強季幕,他希望季幕想清楚。

這是一個很難的抉擇,季幕直到現在都沒有做出決定來。

他暫且配了新的藥,也配了少許人工Alpha信息素,昨天吃了一些,孩子沒事,說明沒有産生排斥現象。

就如醫生所說,這個小家夥,它很努力地想要活下來。它在季幕的腹中,悄悄地生長,頑強地紮根。

季幕深吸一口氣,不自覺地把手摸到了自己還較為平坦的小腹上。

陳曳問:“怎麽了,肚子疼嗎?”

“沒有。”季幕望向陳曳,突然問,“陳曳,你讨厭過你的父母嗎?”

陳曳愣住了,他沒想到季幕會問這樣的問題。季幕也知道自己唐突了,又說:“抱歉。”

“沒事,我們家确實比較特殊。我爸自從生意失敗後就一直賭博喝酒,我媽性子懦弱,一味地縱容他。我有時候的确……很讨厭他們。”

陳曳本來不想說的,很多事情在原生家庭中,是去不掉的傷疤。他看着失落的季幕,想着算了,就當安慰安慰朋友吧:“但要說特別特別讨厭吧,也說不上來。小時候一家人也有快樂的時候,日子苦的時候也是真的苦,高三那年我被追債的人天天堵巷子裏揍,差點以為要被打殘廢,沒辦法去高考了。那會兒,痛苦得巴不得自己不是他們的孩子,可我也沒辦法自己選擇父母……”

他聳聳肩:“而且我的信息素這麽普通,家裏又這麽多麻煩跟着,這輩子大概沒人想和我這樣的人談戀愛了。”

之前他還動過歪念頭,真的就想在學校裏找個有錢的Alpha算了,可偏偏瞄準的是肖承。幸虧季幕及時來阻止,陳曳才沒得罪到陸澤安。

不過也是他自己腦子犯渾,明明被肖承拒絕了,還不依不饒地做了個美夢。陳曳其實清楚“門當戶對”這個詞,怪只怪肖承認真學打羽毛球的樣子太帥,他一時沒把持住。

他說完,看到季幕一副坐不穩的樣子,連忙扶着他躺下了。

“我還要趕車回去,你自己一個人沒關系嗎?”

“沒關系。”季幕的腺體疼得厲害,他苦笑了一下,拉住了陳曳的手,“謝謝你幫我。”

“我們是朋友啊,應該的。”

季幕卻又說:“可是陳曳,別再來找我了,也別問我原因,我不想繼續拖累你。”

陳曳不情不願地走後,季幕因為藥物的副作用,一個人蜷縮在薄被中發抖,忽冷忽熱的。時間一分一秒地過,眼下的每一天對于季幕來說,都很漫長。

他不知道怎麽辦,既狠不下心來流掉孩子,又做不出決定留下它。不管最終選擇了哪條路,都對孩子不公平。就像陳曳所說的那樣,孩子不能選擇父母,他的孩子也不一定願意做他的孩子。

季幕閉上眼睛,疲憊地進入一個又一個的噩夢裏。

曾經在季家的生活,還有失去顧遠琛的痛苦,都把季幕傷得厲害。

他想,如果顧遠琛知道自己懷孕了,會是什麽表情?會不會露出異常厭惡的神情,會不會就此怒罵自己的不要臉,會不會這輩子都不肯原諒他了?

他在夢裏無數次地道歉,說到最後,自己好像是啞了。不過也沒關系,他本來就做錯了,顧遠琛何必原諒他。

他只是還想活着。

明明什麽都沒有,卻悲切地想活着。人求生的本能如此可恥,強過所剩無幾的自尊心,他為自己感到不齒。

而夢中的顧遠琛依舊善良,即使再冷漠,都對可憐的自己心存憐憫。當初交往時的甜蜜是真的,那時候顧遠琛給的愛也是令人沉醉的。

有時候夢境總是過于漫長,它讓季幕把許多應該忘記的事情都反複地想起來。

那些曾經的甜蜜和酸澀嘲諷着他,那些窒息的陰謀和陷害圍繞着他,種種困境他都一一過來了。可如今,他卻是廢人一個。

他是被顧遠琛抛棄的垃圾,是被顧遠琛唾棄的惡人。

他和肚子裏的孩子一起,還未開口,就都被判了死刑。

…………

季幕閉緊了眼睛,夢呓間,都是痛苦的嗚咽。

等他睜開眼的時候屋內悶熱,空調停運在寂靜中。已經是淩晨三點,這條巷子停電了。

季幕掙紮着起身,指尖觸碰到了滿面淚水。喉嚨裏,惡心的味道不斷地湧上來,他捂着嘴爬下床,跌跌撞撞地走到洗手臺前,俯身幹嘔,像是要把自己的胃都吐出來。酸水刺辣着他的喉嚨,潮濕的味道始終散不去。

猛然間,後頸的地方又是一陣綿延的痛意,像是有很多根針紮着他。

他摸着自己的脖頸,擡起頭,鏡子裏,繃帶一圈一圈密得駭人,像極了季沐當年對他說的報應。他的報應終于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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