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

顧遠琛不知道自己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喜歡上郵件裏那個少年的。

他只記得,在他遇到季幕之前,陸秋遠和顧黔明鬧過一次離婚,這是一切糾葛的初始。

也是在清晨的一道陽光下,家裏的玻璃花瓶碎了,打破了寧靜的時刻。陸秋遠蹲**去撿,眼淚掉在透明的玻璃上,在陽光下像一汪湖泊。

年幼的顧遠琛剛起床,睡眼惺忪地跑過去,拿了紙巾去抹陸秋遠的眼淚。

“玻璃會紮到你。”陸秋遠的聲音卻很冷靜。

顧黔明已經好多天沒有回家了,陸秋遠每天晚上都在等他,等到徹夜未眠,一個人在客廳坐一個晚上。所以他剛才拿花瓶的時候,不小心把它摔碎了。

這是一個價格不菲的花瓶,是顧黔明和他去度蜜月的時候,他說好看,顧黔明和別人競價搶回來的。

“爸爸,我去和父親談談,好嗎?”顧遠琛那會兒還小,他想以自己學到的方式,同固執冷漠的顧黔明談一談。

“談什麽呢?”陸秋遠抿起嘴角,看着胖胖的兒子,心裏還挂着一點幸福,他并不是一無所有,他只是沒有愛情的垂憐。

顧遠琛兩道眉都擰緊了,認真又難過地說:“讓父親每天都回家,準時回家,不能再讓爸爸你難過了!”

“那公司怎麽辦?”

“關掉啊!公司沒有爸爸重要啊。”顧遠琛生氣地說。

陸秋遠被逗笑了,哭笑不得,他揉了揉兒子的腦袋:“謝謝。”

顧遠琛也努力地笑了一下,他看得出陸秋遠并不是真心想笑。

這是一場沒有結果的對白,地上的玻璃碴兒被收拾幹淨了,後知後覺的張嫂急急忙忙地來問陸秋遠有沒有傷着,溫暖的午後映着一朵花園中的栀子,很清香,家裏好像什麽都沒變過。

顧遠琛仰頭,他看到陸秋遠對着喋喋不休的張嫂苦笑:“沒辦法,契合度很重要啊,我和他沒有這個東西的。”

他說得輕巧,實則很疼。

顧遠琛沒有辦法忘記陸秋遠當時的面容,那種神情,是關上心門前的掙紮。

可為了兩家的利益,陸秋遠最終沒能離婚。

從此之後,陸秋遠就好像是死磕在“契合度”三個字上了,他執着地為顧遠琛追求着,為他找尋着。他板着臉将幾份婚約對象的資料放到顧黔明的辦公桌上,冷淡道:“既然顧家一向喜歡用婚約來攀爬,那麽他的婚約對象,由我來定。”

顧黔明對此感到疲憊:“秋遠,你真的沒必要這樣,如果你堅持要和我離婚,我答應你,一定會盡快說服長輩們。”

“我想通了。商業婚姻離不離都一樣。可是,我不希望我的孩子和我一樣。”

“秋遠,我知道現在的局面讓你很難受,但我……但我真的很珍惜我們這個家。”

“家?”陸秋遠嗤笑一聲,“出軌的是你,可不是我。”

在種種原因下,顧黔明每一句解釋都是多餘的,陸秋遠也不想再聽。

一切現實都擺在了面前,陸秋遠努力過,争取過,他現在是被逼到了絕路上。

看着皺緊眉頭的顧黔明,陸秋遠指了指自己脖頸上的标記,恥辱一般:“就算是商業聯姻,人也要知廉恥。你選擇了我,就不可以背叛我。但你标記了他。”

可關于這場“标記”,顧黔明是身不由己,他痛苦道:“秋遠,我真的希望你再給我一點時間。”

陸秋遠笑了,眼神中充滿着失望:“顧黔明,我給你的時間夠多了,別再給我這種毫無意義的承諾。”

顧黔明無言以對,也是百口莫辯。他在陸秋遠一句句确切的反問中,生硬地将心裏的話壓到了碾碎的石子裏。

這個“誤會”,在他标記了別人的時候,就已經成了千千結,解不開。

但他說到做到,沒再插手顧遠琛的婚約一事。

而命運的相連,總是莫名其妙。

季沐成了顧遠琛的婚約者,那個契合度有90%的少年,所謂的靈魂伴侶。顧遠琛第一次見到他時,就不太喜歡這個長得和洋娃娃一樣的男孩。他鼓着臉,一臉不情願地低着頭,漫不經心地晃着自己的腳丫子。

袁立玫讪讪地笑道:“小沐內向,大概是見到顧少爺害羞了。”

顧遠琛聽了,再次看向了季沐。而季沐只是別過了腦袋,明亮且漂亮的眼睛裏,正在數着時間。茶幾上放滿了可口的甜品,散發着甜膩的香氣,可他們誰都沒有心思去吃。

顧遠琛抿了抿唇,有些無奈。他承認這個玫瑰一般的少年很耀眼,猶如清晨沾了露珠的一瓣花,在未來,一定會有很多傾慕玫瑰的Alpha,抑或是Beta。

但顧遠琛覺得,自己不會是其中之一。

季沐的傲慢着實将人推遠,長輩之間虛僞客氣的談話也充滿了假惺惺。顧遠琛不喜歡這樣,所以他故意去了花園。

彼時,栀子還在院子裏。

他遇到了一個看似不太精神的孩子,置身于黑暗,與季沐的光亮形成鮮明的對比。可這個孩子的身上,卻帶着隐隐栀子香,融入了這片花園中,沁人心脾,令顧遠琛不由自主地靠近。幼年時期的信息素還不具備任何吸引力,他們的第一眼,無關愛情。

只是比起傲慢的小王子,顧遠琛更想牽起他這雙顫抖着的手。

于是,顧遠琛主動示好:“我教你折飛機好不好?”

或許是這句話過于平凡,或許是這句話過于新奇,顧遠琛不知道這個孩子在心中是怎麽定義這句話的。顧遠琛只知道,對方聽到時,驀地擡起頭,眼裏有着繁星。

在黑暗裏閃爍,即使生活充滿坎坷與不順,他也在閃爍。

還未熄滅,一直燃燒着。

“你……要和我一起玩嗎?”

“是啊,不可以嗎?”

季幕的耳後有一點紅,這種不明顯的害羞變成了他身上一種不自然的顏色,他嗫嚅地提醒顧遠琛:“可是、可是沒人和我玩的。”

顧遠琛被一團小小的火苗吸引,毫不在意地牽住了他的手,說:“沒事!快過來,我們一起玩吧。”

不是出于可憐,也不是出于同情,而是真情實感地想要一起玩,一起折飛機,一起坐着說說話。顧遠琛終于想起來了,他小時候喜歡栀子花,也喜歡栀子的香氣,他總是被平凡的栀子吸引,折下一朵,帶在身邊。

他以為這就是愛,這就是喜歡。

可栀子被折斷後,疼痛感是無以複加的。

此時此刻,顧遠琛在心裏藏了一顆栀子的種子,不知何時會發芽,不知何時會開花,但他絕不會再折斷它。

他的眼淚滾燙,滑到嘴邊是鹹澀的味道。

“其實一開始,我很讨厭和季家的婚約。我的婚約者明顯不喜歡我,我一想到以後要和他結婚,就沒來由地抗拒。所以我每次去季家,都不是去找他,我是想找你。這不是可憐,我是真心地想去找你玩……”

他這麽大一個人,說出“找你玩”的時候,令季幕想起了那年夏日中,栀子花園裏胖胖的小Alpha對他伸手的那一刻。

好像他們又變成了小朋友。

那會兒,顧遠琛說的也是“我來找你玩了!”

陽光燦爛,樹影斑駁,顧遠琛笑得格外明朗,季幕始終沒有忘記過那一幕。

現在,顧遠琛握緊他的手,氣息打在他的指尖,微熱:“後來我說可憐你,是因為我誤以為花園裏的孩子不是你,我擔心你吃醋,怕你不高興。可我不能否認,在這些年裏,我逐漸想不起花園裏的你長什麽樣子。”

那是短暫的過客,一個夏日裏溫情的晃影,布滿了青藤的味道,青澀,苦澀,突然抖落一朵香甜的栀子,在夏日裏膨脹,發出爆裂的聲音,塞滿了彼此短暫的童年。

季幕眼眶微紅,不知該做何回應,他抵觸得不想去聽這些,卻被顧遠琛源源不斷的自述圍困在這個病房中。

“爸爸要我和季家發郵件時,我真的不願意。可爸爸他當時的狀态不好,我如果不這樣做,怕會傷害到他,所以我不得不開始和季沐發郵件來維持這段婚約中的感情。我原本以為,這只是做戲,只是應付,卻沒想到,我喜歡上了郵件裏的人。”

每一封真誠的郵件傳遞着愛意,它們累積多年,在兩個少年心中堆出了一座山,積滿了一條河。

風聲傳達思念,每一句話都變成彼此反複念叨的記挂。

想見你,每一日都在想你。

季幕成了顧遠琛年少的喜歡、煎熬的等待,這些,季幕又都是不知道的。唯有顧遠琛親自說出口,才能到達他的耳中、心中和那孤寂的黑夜中。

…………

“當你來到我身邊後,我想過拒絕你,卻總是被你吸引。這種感覺,在我看到那個季沐時,一點都沒有。我蠻不講理地趕走了你,可我總是想起你,你好像刻在了我的腦子裏,我的心裏,所以我來找了你。”

“那你為什麽,要把我交給袁立玫?”這也是季幕的一個心結。

“我沒有把你交給她!就算你不告訴我你懷孕了,我也會帶你走。”顧遠琛從不知道連這件事,季幕都誤會了,“她當時身邊的Alpha保镖太多,我一個人沒有勝算,只能拖延時間,等澤安他們到。”

“……”季幕指尖微動,這小小的動作被顧遠琛察覺。

顧遠琛胡亂地抹了一把臉,掌心濕漉漉的,掌紋也變得清晰。

“你說是因為信息素,那我問你,當初隔着郵件的時候,你是玫瑰信息素嗎?現在你身上什麽信息素都沒有,為什麽你還是在我心裏?”

季幕微弱地回答:“在你心裏的,不是真正的我。”

“那又怎麽樣?你說你是裝的,可下意識的動作和眼神是裝不了的,你心裏也裝着我。”顧遠琛篤定地說,堅定地說,“至于別的,做錯了的,我們一起去改正;沒做錯的,誰欺負你,我都會站在你身邊和你一起面對。”

季幕從沒聽顧遠琛一口氣說出這麽多話來過,他怔然地躺着,眼角有眼淚不知不覺地掉下來,而他陷入了長久的沉默中。

回答是錯的,不回答好像也是錯的。

季幕咬緊牙關,目光望向雪白的天花板,身體在顧遠琛的安撫信息素中漸漸恢複了力氣。可他沒有抽出自己被顧遠琛握着的手,他靜默着,等待着,卻不知道自己還要等顧遠琛再說些什麽。

顧遠琛的聲音始終溫和,甚至帶着一點哭音,對他說:“你問我喜歡你什麽,我也不知道,但看到你,接近你,我就想留在你身邊。季幕,我喜歡的是你,不論你是個什麽樣的人。”

“……”

“你說我不了解你,所以我很努力地在找你。雖然偶爾會走錯路,撞錯門,但我還是想找到你。”撥開迷霧,抽幹死寂的湖水,鑿開深邃的深淵,季幕在哪,顧遠琛就去哪裏找。

于是,季幕空洞的心,不聽話地一次次地劇烈跳動,猶如在耳邊擂鼓。

安靜下來,季幕這樣對自己說。

可心髒它不聽話,疼的時候會疼,喜歡的時候也會不顧一切地喜歡。

季幕咬住了下唇,不想哭出聲來,但他的猶豫依舊一覽無遺。

顧遠琛也不惱,原來一口氣将心中所想說出來,是這麽痛快。他胡亂地抹掉了自己的眼淚,心中知道要修補季幕這顆千瘡百孔的心是急不得的。

“再給我一點時間。”

窗外挂起了一輪月,沒有雲層遮蔽,卻生出陰晴的樣子來。

翌日,季幕辦了出院手續。

他只是需要顧遠琛的安撫信息素,所以無需住院,醫院消毒水的味道也令他不舒服。陸秋遠一早就開車來接他們,昨晚陸秋遠回家休息了半宿,今早的神色就好多了,倒是顧遠琛和季幕,都是一夜未眠的樣子。

“從今天開始,你倆睡一個屋,可以嗎?”陸秋遠一邊開着車,一邊說,“不管有什麽矛盾,都等孩子生下來再說。”

顧遠琛沒有什麽異議,就連季幕也乖巧地點頭:“好。”

陸秋遠驚訝,他原以為季幕會拒絕,沒想到就一個“好”字?趁着一個紅綠燈的路口,陸秋遠停車,特地轉身看了一眼他們。

還是不膩歪,看來是沒和好。

顧遠琛不明白地問:“爸,怎麽了?”

陸秋遠聳肩:“沒什麽,脖子酸,扭一扭。”

他平時喜歡開玩笑,季幕也習慣了。

作者有話要說:

“标記”指的咬了一口,其餘不要多想。父輩放正文是因為劇情有聯系呀,放番外不适合的。說了十章內把之前的誤會說明,又不是指這十章全部描寫父輩呀orz可能作話說多了,容易誤會那個意思。之後會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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