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皇兄,其實我不樂意祭天。”蘇恒該束冠了。

這活兒平常倒是有人在管,畢竟一國之君,總不好事事親力親為,既然現在屏退了左右,蘇忏便只好自告奮勇地上來幫忙了。

想必這皇位并不好坐,蘇忏在她的頭上看見了一根白頭發。

“每年這個時候,祭天、祭祖、祭泰山府君,可我這皇位非傳自正統,乃兩代人汲汲營營欺瞞天下得來的結果,可真有祖靈保佑?”

蘇恒沒抱怨什麽,只不過心平氣和的闡明事實。

而今天下承平,五谷豐登,皆是她數年積累與博弈的結果,便無人保佑,她也做的極好。

只是缺了什麽——蘇恒也不過人世一俗人,幹了件大事,也希望得到長輩認同。

“祖靈不佑,你還有皇兄,”蘇忏将那三千青絲挽進冠中,“倘若有誰欺負你,皇兄便紮個小人,咒的他頭疼腰疼無處不疼,順勢禿個頭。”

人是笑眯眯的,話也說的半真半假,但卻不像開玩笑。

自小蘇忏是不在乎被人欺負,但若蘇恒打架時受了傷,他能畫張符,讓那人活活倒黴三天。

“小妹,你或許蒙受祖蔭,方才打理出這般基業,但若換成宗室其它男兒甚至是我,也不可能做得更好,祖靈要是帶眼識人,定不會計較這些細節。更何況,當年我自願替你……可不是讓我的小妹自怨自艾的。”蘇忏又道,“走吧,時辰近了。”

深幽的宮門裏正在說些必須老死腹中的秘密,清源觀中卻吵吵嚷嚷着不可開交。

道士對妖魔骨子裏充斥着敵意,能同時站在一方山頭上已經觸及底線,更何況現在團團聚在一個院子裏,面面相觑。

離了蘇忏的謝長臨一瞬間找回了自己的身份,背着手目光森冷,隐隐有将清源觀夷為平地的态勢,倘若不是洛明一個人仿佛長了十張嘴,勸完這個勸那個,恐怕蘇忏回來的時候,清源觀就得重新看風水,另擇山頭了。

和蘇忏不同,謝長臨的寝宮建在荒無人煙處,四周窮山惡水,只是無論地形如何險峻,都難不倒一日千裏的辟邪獸,所以諸事皆不會耽誤,卻實打實縱容了謝長臨的為我獨尊。

他生來就是妖魔之首,出乎意外的沒經歷過什麽災劫,單純長成了現在這副拒人千裏的讨厭模樣。

謝長臨生理性的厭惡睡眠,寝宮中長年亮着燈,就是哪一日忽然熄了,伺候的小妖精們也不敢擅自入內,怕不小心看見主上那雙冷森森的眼睛在黑暗中泛着點藍,如點燃的兩串螢火,一下子看進了心裏。

所以向來都是別人避着他,謝長臨顯然沒有學會讨好“娘家人”。

不過相較之下,他對這些道士的态度其實還算不錯,謝長臨心裏暗嘆了一聲,不愧是蘇忏的家,果然人傑地靈。

妖魔是維護天地秩序誕生的另類,而妖魔界專門就是為了培育吃人,吞仙,讓世道不那麽太平的沃土,所以最是讨厭道貌岸然的君子和沒什麽心機的好人——可偏偏道士修行久了,總是容易兩樣都沾。

倘若是平時,對于這些群聚的草食動物,謝長臨見一個便直接掀翻一個,更何況清源觀裏頭居然還有膽敢挑釁,拿着桃木劍與朱砂符虎視眈眈盯着他的……着實勇氣可嘉。

“你們觀主一般什麽時候回來?”謝長臨自以為的和顏悅色即便在洛明看來也有幾分驚悚,難為與之接洽的沈魚還能保持一分得體的笑容。

“若照往常推算,大典之後宮中設宴,陛下興許還會留觀主敘敘舊……今日或許回不來了。”

沈魚手裏還抱着瑤光,這娃娃不認生,和誰都親近,此刻正将一張小臉擱在沈魚的肩膀上,朝謝長臨傻乎乎的笑。

“今日不回來?”謝長臨眉心一皺,“祭天大典是人間盛事,太傅,我們也去瞧一瞧。”

“……”洛明心道,七月半後的祭天又有“家祭”的意思,只不過皇帝的家有些大,所以排場不可免,順便祈求下半年的風調雨順和五谷豐登……你一個毫不沾邊的外人去瞧,有什麽意思?

只不過他與謝長臨相識太久,了解這人說一不二的脾性,蘇忏就算忽然暴斃,他也能殺進黃泉道把三魂七魄拘回來,強塞回去,何況人、妖兩界交好的情況下,只消禀報一句,謝長臨還能被請為座上賓。

故此,洛明時常覺得心累,當初要是沒遇上謝長臨,當個自由自在的麟毛野獸不好麽?!

“唉……”洛明終究只是嘆了口氣,這才道,“明白了,我去安排。”

“等等……”謝長臨忽然喊住他,從腳邊堆積的法寶裏掂量出一個最為稀少且有能耐的遞過去,“包好了,就當我給大楚皇帝帶的禮,別落人口實。”

洛明一時汗顏,他雖說想到了不能空手,但至多遞個名帖。此時到場,祭天大典就算還沒開始,想必也已經到了最後的準備階段,衆臣位列兩側,只等國師和帝王登場——謝長臨算是插隊的,禮部得罪他不起,但也沒道理終止祭典來款帶他,最多安排個還不錯的位置,讓他遠遠呆着。

但若名帖換成法器,禮部可不敢亂收,必然要先找人鑒定,此人地位低了,撐不起大楚的顏面,還容易得罪謝長臨,縱觀朝野,若非國師卓月門,就只有蘇忏這個放權在外的修道王爺——更何況卓月門還得住持祭典,分不開身。

謝長臨此舉可謂一箭雙雕,心思深沉的不可預測。

只是……主意再好,想必禮部侍郎的心裏都有個疑問:為啥早不來晚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便裝簡行——莫非今年這天祭不得?

午時已近。

大楚向來天氣晴好,難有陰雨,熾烈的陽光從褴褛而無生機的雲彩中整個兒的暴露出身姿,頗有點積憤已久的意思。

滿朝文武穿戴整齊,從頭到腳裹了個密不透風,心裏想打赤膊,表面上卻還要寒暄一句,李大人你這頂戴不錯,王大人,你這補子好看……虛情假意的一派和諧。

蘇忏每年都會在腰封中藏兩顆冬暖夏涼的蚌珠,一顆自己用,一顆帶給蘇恒,兩兄弟相隔不遠,算是并肩從遠處托着身裏外六層卻不顯臃腫的衣服,手執竹簡慢慢走過來,看樣子,似比這些站着不動的官員還要從容一些。

不出所料的,今年國師又遲到了。

蘇恒站的高,對着祭壇,下首只有兩個位置,一個自然屬于蘇忏,另一個則空着。

她微微打了個哈欠,嘀咕着,“早知道晚點來了。”

蘇忏想笑,微微彎了下眉眼,他雙手攏在袖中,規規矩矩的跪坐着,指腹在鎏金尺八的花紋上慢慢拂過去,将那百年間不斷磨損又重新雕刻的花紋簡化了,慢慢呈現出一種不祥的雛形來。

輕輕蹙了一下眉……等人的空隙閑來無聊,蘇恒的眼神本就大部分落在他的身上,這顯而易見的表情變化自然逃不開帝王耳目。

“怎麽了?”蘇恒問。

“……無事……”蘇忏朝她望了一眼,輕輕搖了搖頭,“皇兄在,諸事無礙。”

鎏金尺八上兩種相互交纏的花紋在他掌心裏有了實質,倘若只是肉眼觀來,難免受底層小兒塗鴉的影響,以為只是無關緊要的裝飾,但鬼市中所藏,從不能以肉眼觀之。

那紋樣名為“籠”,困世間執念太深,無法入輪回之人——蘇忏嘆了口氣,七月中遭此橫禍,果然流年不利。

所謂“籠”,聽起來好像并不恐怖,不過是牢獄一樣的東西,關着罪不至死的魂靈。但其實世間道法浮屠分四個等級,懶散是仙人的本性,為方便記憶,以天幹排布,分“甲乙丙丁”四類,甲字類為死門,丁字類為活門。

簡單來說,“丁”下道印掌管輪回與引渡;“甲”下道印掌管殺傷乃至灰飛煙滅。

而“籠”紋屬“甲”字類,內中所拘魂魄,要麽安安分分永生永世困于其中,莫想自由,要麽就只能一把打成齑粉,從而省事兒。

以蘇忏對大部分道士的了解,慈悲跟麻煩同時放在面前,要是鎏金尺八中羁押的是個十惡不赦之輩,根本懶得畫什麽“籠”字符,還得每年修葺一次,加深刻印……直接坑死拉倒,還能給好人騰個位子。

所以……這尺八中興許還不是個惡人,這就是最難辦之處。

試問什麽樣的人必須困而不殺?

中天陽氣正盛,蘇忏的指尖卻生出了涼意。

依祖制,他們蘇家這祭壇設在午門之後不遠,鎮壓着前朝無辜枉死之人不知凡幾。大軍殺入皇城,便沒有手下留情的道理,不管男女老少,有落水的,遭踐踏的,推搡間撞上兵刃的……就算最後活了下來,被五花大綁問了身份,也在午門外血流成河。

就算不得已而為之,此罪犯下時已被銘記,太平中總能借機生出亂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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