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卓月門是個相當聰明的國師,昨日夜觀星象,今天不宜出門,所以此刻正拿着一半西瓜,坐在自家回形走廊中挖着吃。
松動的土石滾下了高臺,終于引起了注意。祭天大典一年兩次,從未有過延期,彰顯着上位者的重視,所以官員們也都清一色的板着臉,除了一開始的寒暄,就只能沉悶的夾道站着,連頭都不擡,最多閉眼打個盹。
這麽莊嚴鄭重的場合有半點動靜,瞬間就被放大了一倍,被驚醒的人群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下意識的向祭壇上看去。
稀薄的雲不知道何時如同大軍壓境,烏泱泱侵襲着天色。
凡有眼之人皆能看得出大禍臨頭,更何況謝長臨還不是個人……他沒少見識過這麽大的排場,甚至相較于混沌亂世,四海烽煙起,屍體堆積到無落腳之處,這樣的山雨欲來還算是小事。
他只是有些納悶,怎麽方才還太太平平的,自己剛被太監領着走到宮門前,就似要天降橫禍,自己便這麽不招待見?
“好像是祭壇的方向,”洛明暗地裏拉了一下他的袖子,“陰兵借道,怕大災将至。”
頓了頓,洛明留意着臉色,又補上一句,“蘇忏也在那邊,要去救嗎?”
“先不要插手,這是大楚的私事,”謝長臨手中握着一把扇子,微微張開,掩住了下半張臉,在不妨礙小太監的情況下與洛明交換了一個想法,“先看看大楚的能耐,若有危險,我自會出手。”
陰雲之下,形成了漏鬥狀的疾風,有摧枯拉朽之勢,席卷着半個宮城。小太監還離得很遠就已經被眼前的景象駭住了,腳下生釘,挪也挪不動,哆哆嗦嗦的跟身後貴客解釋,“興許是國師正在做法,不……不礙事……”
誰作法會掀起家中半數以上的房瓦和牆磚?
遠觀之人尚且察覺到了無與倫比的壓迫感,更何況身處其中者。
文武百官互幫互助,壯實點的落地生根,充當個人形抱柱,瘦弱一點的便緊挨着他,轉眼連成一片盤根錯節的人腿,倒也沒多狼狽,勉勉強強都站住了。
人、妖、魔、鬼共存的環境下,七品以上基本都操持過一些糾紛,依仗本事欺壓逃竄的“非我族類”更不是個例,而能立于祭壇之下随王參拜的,十有八/九全見過大世面,故此不足為懼,有條不紊的往安全地帶撤離。
蘇忏一人擋關,烈烈狂風灌滿衣袖。
自皇城每一寸漬着青苔的磚石下,探出無數的陰兵,鎏金尺八上的“籠”字紋在這種曠日持久的殷殷期盼下,顯得既渺小且無力,單靠那一點為國為民為萬千生靈的執念苦苦支撐。
蘇忏目光深沉,已經涼透了的指尖捏着“籠”字紋,小聲嘆了一句,“前輩,你們自去吧,此間恩怨本與我大楚脫不開關系,蘇忏自會處理。”
末了又道一聲“多謝”。
那尺八在風中發出嗚咽,似是有人應答了一句,随即微弱的金光一閃即滅,重歸肅靜。
修行人明白世間因果與報應,所以“甲”字紋下,以命搏命,若非視死如歸者,從不敢染指此間。
一轉眼,蘇忏的面前已經林立了十萬整裝待發的陰兵,還保持着當年死去的模樣,時辰仿佛被定格了,這麽多年一步不曾向前,那寫着前朝國號的旗幟仍褴褛着,在風中彰顯其上斑駁血污。
這些瘸腿,瞎眼,少腦袋的魂靈面對蘇忏手中的鎏金尺八山呼萬歲,而那鎏金尺八卻動也不動,似乎想裝死裝到底。
“皇兄……”蘇恒兀自站在他的身後,面上并無半分恐懼,因她明白蘇忏向是個不輕易許諾的人,但凡說到,必能做到,而蘇忏身後,從無天塌地陷一說。
“阿恒,”蘇忏手中擎一支朱砂筆,忽而笑道,“前朝遺留陰兵十萬,我朝亦有鐵壁銅牆……我早說過,若是祖靈帶眼識人,必不會在乎某些細節。”
午時日當空,陰雲密布下與之撕扯,竟如狼牙虎爪,生生辟開無數縫隙,金色的光芒絲線般的牽引着天和地,不讓混沌有半點可乘之機。
祭臺上,歷歷在目的三副牌位前分立三個背影,氣定神閑,手指萬軍。
“我蘇家子孫扪心自問,于小節或有缺損,卻對的起生民百姓,豈容爾等放肆!”
蘇恒從記事起,脊梁骨上就頂着大楚的江山,故而從未有過什麽能宣之于口的委屈乃至願望,其他孩子正做夢的年紀,她已經腳踏實地,丈量起了萬代功業,平生不得閑。
雖說這日子豬狗不如,蘇恒倒也從沒抱怨,恐怕任誰看來,她都是個能載入史冊的明君,唯有她自己明白這當中的“有違倫常”。
大楚皇嗣始誕,必要摸骨算命,一條條一項項細致的歸入祖籍。當中嫡長子更是奔着繼承大統而去,選十位德高望重的修行人逐步推演,看命裏主多少年風調雨順,國泰民安——可偏生不巧,蘇忏的命格雖貴不可言卻烏雲蓋頂,倘若登帝,大楚半月而亡。
至于蘇恒……她生來是個女兒,本沒有這樣的待遇,命中是好是壞,自有長輩護着她,可摸骨那天,宮人将兩子抱錯,嗷嗷大哭的娃娃隔着襁褓,被看出了紫薇護體,有鳳西來。若她即位,百世可保江山穩固,若不信天命,亦有謀亂之災。
總而言之,帝位是個黏人的蒼蠅,就是非她不可。
蘇恒性子剛烈,雷厲風行,繼位時天下倒還太平,但妖魔鬼怪肆虐,常常耕作了一年卻顆粒無收,國庫屯糧有出無進,這災還得挑着赈。
蘇恒怒而敢言,窮人力與他界相抗,本視為螟蛉草芥壽命極短的凡人忽然于天地躁出了聲音,不貢獻信仰,不屈服軟弱,三年下來,繃着那根同歸于盡的弦,卻讓妖魔鬼道先付出了代價,不得已簽字締約,各自束縛臣民。
那時候若有人指“女兒身”要蘇恒退位,擇宗室其它弟子為皇,她能一巴掌将此人拍進地裏,再立塊碑,上書:腦子有病。
但太平時節一長,人總容易得安逸的病,蘇恒這顆七竅玲珑心無處安放,便學聖人做什麽“每日三省吾身”,難免就鑽起了牛角尖。
蘇恒随父,蘇忏随母,一個心細如發,事皆勞心,一個能在刀尖上得過且過。
“阿恒,待會兒你往東走,知道嗎?”蘇忏輕聲道。
東邊是宮門,污七八糟的鬼魂中陡然兩股沖宵的妖氣,蘇忏心念一轉,就知道是哪兩個人尋來了,此番正是用得着他們的時候,卻龜縮不出,想來不符合謝長臨幹脆且跋扈的品性,除非他欲借此機會,看看大楚有多少底氣。
一來蘇忏不能讓本國丢了面子,二來也想給謝長臨找點事做——那股聲勢浩大的陰兵尋着蘇家的血腥味兒分作兩路,呼啦啦往東門撲了過去。
一胎所生的默契非同等閑,蘇恒剛瞥見謝長臨,就跟她兄長心意相通了,“魔主……”謝長臨見麻煩撞面而來,嫌棄的蹙了蹙眉,半步還沒來得及退,就被人間帝王逮住了。
“魔主不愧有遠見,此時來我大楚皇城莫非專程助拳?”
不好坦言不是,這祭天大典中斷的十分巧妙,此時雖尚未釀成大禍,但陰兵來勢洶洶,若非祖靈護體,帝星在側,蘇恒能否留得命在還得另說,他謝長臨何故于此時露面?“心有所屬,為見一人”這種說辭又有誰信?
被無故擺了一道的謝長臨卻也沒表現出太大的不情願。
陰兵強在數目衆多且打壓不死,但其實沒有多大的殺傷力,以蘇恒自己的拳腳也能混個不受傷,只不過單個兒的蟑螂自然能踩一腳……成千上萬就有點惡心了。
這些游離于朝代更疊之外,裹足不前的人早成了真正的行屍走肉,只記得忠君,既非報國亦非愛民,再扭曲一些,便連這點也不剩了,心心念念不過是蘇家稀薄血脈——“仇”之一字,可如利刃盔甲,也可讓人生死不能。
“砰”領頭的陰兵似乎一頭撞上了什麽,忽的散成慘綠色的煙,過一會兒方才聚攏了起來,後頭跟着的人跟不信邪似得,一個個如飛蛾撲火,轉瞬間,謝長臨四周煙霧缭繞,只聽見無數鬼哭狼嚎,身陷魍魉鬼蜮不辨方向。
當中卻辟出一方清明,四面陰兵如蚍蜉撼樹,都體會了一把粉身碎骨,這才消停下來,還沒等勞碌命的洛明緩一口氣,腳下踩着的青石路面猛然翻了個身,從裏頭探出只慘白色的骷髅手,倏而目之所及,這些白骨像是被揠苗助長的秧,布滿了整個宮城,締造出另一番的黃泉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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