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靈魂這種東西并沒有什麽固定的模樣,給它一個骨架,天長地久似的束縛着,看起來自然而然也就跟皮囊差不多,真要做其它用的時候,抽出來,随手捏造捏造,能化世間萬物。

蘇忏從地上将禿了毛的朱砂筆撿起來,那一縷小兒魂魄在筆尖繞了繞,竟繞成了一股燈芯——他們清源觀雖說吃的是皇糧,不怕餓死,但也沒閑錢置辦這些零零碎碎的東西,他這杆筆用了近十年了,就算沒之前那一擲,也已經沒剩幾绺毛。

洛明看的眉骨一跳,盤算着清源觀上上下下多少弟子,這些基本物件若全置辦上得破多少財。

朱砂筆雖然看上去像個豁牙的老頭,但當年也是鬼市裏出的珍品,不到油盡燈枯的時候,就算再怎麽殘缺也不過是個表相,只影響個不切實際的美觀,于大途無礙。蘇忏曲指一捏,筆尖在手指上點過,帶起陣血光,繼而以此血光為引,空中豎劈開一道殷紅的裂痕,如血盆大口呼嘯而下,看起來極端唬人,卻從裏頭爬出兩個憨頭憨腦的小娃娃。

玉衡和瑤光是蘇忏用心血點就,真說起來可算半個兒子,所以千裏之外也能受召,從這可怕的裂痕裏頭冒出了腦袋。

“你快點,主人說不定有急事……”玉衡拉着瑤光,半拖半拽的趴在裂縫的鋸口上。相較于他的沉穩多計,瑤光向來是個沒心沒肺的,剛露個眼睛,便沖蘇忏招了招手,“主人,祭典好玩嗎?”

“……”陰風陣陣,四周回蕩如雷聲貫耳,偌大的動靜再蔓延片刻,恐怕城外的清源觀都能看見了,這祭典非但不好玩,還危險的很吶。

玉衡兩個藕節似的胳膊護雛一樣環抱着瑤光,警覺地盯着外頭忽來忽往的妖身鬼影,動作異常利索,終于在裂縫消失前蹭到了蘇忏的腳邊。

“你又惹什麽禍了?”小娃娃老氣橫秋的指着蘇忏的鼻子。他從出生起,一路跟着蘇忏風裏來雨裏去,有一大半的麻煩都是自己惹出來的,可算是看出這個人的本性來了。

裝模作樣一個谪仙般的人物,裏頭是倒黴疊成的芯,走到哪兒都能洋洋灑灑掀起一片腥風血雨,若不是清源觀的風水極佳,鎮得住他不分敵我亂坑一氣的體質,否則別說京城百裏,就是整個大楚恐怕都容不下他。

這可是群臣具在的大祭典,多少算計的目光都放在蘇忏的身上,只要他有絲毫失儀,落了口舌,幾個封建迷信的老臣便隔三差五上奏一本,蘇恒就算再怎麽的有心維護,大勢所趨之下,又能維護多久?

蘇忏順手拍了拍玉衡瞎操心的小腦袋,讓這孩子先不要亂,将心放着,然後才對瑤光道,“有燈嗎?”

瑤光歪頭一想,隔着一層肚皮從胸腔中掏出盞花燈,也不知從哪裏得來的,樣式倒挺青素,但上頭寫滿了人家姑娘的思慕之情,在這樣危機四伏的人群中忽然掏出來……蘇忏的耳根紅的要滴血。

“今年元宵的時候,李将軍家的姐姐給的,主人說要好好收着。”

“……小小年紀!”蘇忏無奈的捂上了瑤光的嘴。

他将花燈提在手裏,魂魄擰成的燈芯遠比凡世中的蠟燭更敞亮也更柔和,在重圍裏堅定的照出一條路來。

這條路望不到盡頭,由蘇忏領着,步子不慌不忙,先是踏出了洛明撐起來的結界,繼而往西走。原本還在兜兜轉轉的陰兵和白骨忽然冷靜下來,亦步亦趨的跟着他。

那花燈是朵重瓣的蓮,薄光透過蟬翼似的燈罩落在蘇忏的腳底下,形成了淡淡的影子,這蓮花便像是蘇忏踩出來的——謝長臨看着他,一時有些出神。

這燈跟天上的陽光連成一線,烏雲便一點點自此散盡,雹子越來越小,終于又成了一場輕輕淺淺的雪。

“主上,要跟着嗎?”洛明終于卸下了重責大任,活動着有些酸疼的膀子,小聲問謝長臨。

謝長臨話不多,已經自顧自的走了上去,他在蘇忏的身後,踩着這人的影子。柔軟的引路燈不知好賴,但凡此間生靈,皆能分一杯羹。

“皇兄,一同走?”蘇恒與之并肩,祖靈化成了這雪中的螢火,萬千生靈搖搖擺擺的圍上來,将這條路塞的滿滿當當。

“……”謝長臨錯失良機,剛剛還談得上風花雪月的場景,剎那間跟閑人趕集似的,不僅擠,還有礙觀瞻。

他又沒小氣到要跟死人計較。

謝長臨原本就寫滿生人勿進的臉上好似陰雲密布,隔得老遠,洛明就聞到了一股殃及池魚的味道,謝長臨興許拉不下面子跟這些行屍走肉争親疏長短,但因為立場問題,他與蘇恒原本就不對盤,雖不至于兩國之主大打出手,卻也免不了一番舌槍唇劍——後來便由洛明負責兩界事宜,這才勉強混了個平穩出來。

洛明跟謝長臨的交情達上千年之久,一方掉了根眉毛,另一方就差不多能看出睡了幾個時辰,吃了糕點還是喝了酒,乃至裏頭的衣服挑了件藍色還是白色……而此番謝長臨的反應,分明是要惹事。

“喂,可想清楚了,蘇恒是他血肉至親,你把人都得罪光了,到最後誰來幫你?”人前洛明自然是恭恭敬敬,十句話八句都要帶個敬稱,不是“主上”就是“君上”,但私底下咬耳朵,他便連名字都懶得喊,直接“喂”來,“啊”去。

“我可曾怕過什麽?”謝長臨道。

“呵……”洛明瞥了眼最前頭提着燈的人,眼尾一挑,不置一詞。

路總有走到盡頭的時候,蘇忏将手裏的燈往地上一放,忽然間光芒大盛,那不足一兩,只作螢火微光的魂魄像是竭盡了最後一絲全力,剎那間的與日争輝後,沉入一片黑暗中,而跟着他而來的陰兵們鋪天蓋地離散而去,重入了輪回。

最終這一場自正午至黃昏的争權奪勢,只留下一地白骨為證。

蘇忏想了想,又将那已經成了空殼子的花燈撿起來,裏面還殘留着一點餘溫,但那哭唧唧的小胖墩是真的不會再回來了。

“唉……”還沒等他一口氣嘆完,天朗日清的皇城裏呼啦啦湧出一幫子的大臣,方才雖然躲的及時,但這一番又是狂風又是冰雹的,體面的官服早被折騰的不像樣子,繡着或禽或獸的補子還有繃了線挂下來的,不像是來參拜,倒像一路讨飯過來的花子。

蘇恒忍下了剛到嘴邊的笑,還沒等這幫迂腐不化的老臣開口,先半真不假的斥責了一句,“成何體統,還不快各自回家,整理幹淨了!”

“可是陛下……”謝長臨的身邊跟着一個太傅洛明,大楚當中自然也有個束縛帝王禮儀的太傅徐子清。

只不過凡人性命甚短,徐子清已經歷經了三代帝王,越老越是脾氣硬,近幾年又仗着是蘇恒的老師,越發講不通道理了。這時候墜着一頭的發髻,“噗通”一聲跪在蘇恒的腳底下,氣的一把老骨頭直哆嗦,“老臣知道陛下有全血肉之心,但祭天大典中道受阻,又鬧成這樣的光景……陛下,公心先于私心啊!若不儆效尤,如何安群臣,安百姓,安天下之憂?!”

徐子清一帶頭,接下來的形勢就跟着一邊倒,都要求蘇恒住持個公道。

“……”蘇恒的面色慢慢冷了下來,伸過去扶徐子清的手頓在半空中,又緩緩收了回來,居高臨下的垂着眼睛,“老師,你好大的威風啊,滿朝文武竟沒有一個同你唱反調?”

她說的很輕,嗓音又帶些嘶啞,饒是徐子清就跪在她跟前也只聽了個大概,剛要辯解,蘇恒卻又緩和了面色,揮揮手,阻止他接下來粉飾的言辭,低下身來附在徐子清耳邊道,“這件事雖說皇兄要負責任,但魔主來的湊巧,老師推想,這裏頭有多少的暗湧待查……倘若今天草率處置,一來隐患無窮,二來兩界交惡,如何收拾接下來的場面?”

蘇恒說完,順勢将徐子清從地上扶了起來,“……地上有水,老師年紀大了,不宜多跪。”

徐子清昏花的眼睛聚了聚光,這才看清後面還站着兩人,其中一個面色不善,正眯着眼睛自上而下打量着自己——徐子清作為朝中元老,不管什麽樣的正式場合都能搏個臉熟,倒是一下子看出了謝長臨的身份。

這位魔主是個家裏蹲,有什麽事需要奔襲萬裏的,都靠洛明,因而朝中認識洛明的不在少數,對于謝長臨卻陌生的很。只以為逢此大典,洛明來送個東西蹭份人情,方才縱使出手相助,現在卻也不好幹涉他國內政,卻沒想魔主親自來了。

怎麽好巧不巧,正是今年出事的時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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