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卓月門躺在自家木制的回廊上擡頭望星,手邊放着半片西瓜,被勺子挖了個中空。

外面沸反盈天,他這兒倒是非常的安逸,七月流螢在院子裏晃了晃,最終選了卓月門的指尖,在這塊軟肉上停了下來。

大楚皇朝的國師是個非常漂亮的人物,眉間鳳紋,骨子裏淌着風流,一雙非常标準的丹鳳眼,但總是睡不醒的模樣,微微的眯起來,看着手上暫停的這只螢火蟲。

“國師,我的爺爺哎……”老太監在外頭将門敲得震天響,說話抑揚頓挫的,就差眼淚鼻涕的将悲苦唱出來了,“宮裏頭出大事兒了,您今個兒怎麽能不露面呢,皇上正大發雷霆,您若再不去救場事情就麻煩了。”

他是最後一波到的,每一波都有三個人,前前後後九個人将門口堵得水洩不通,只是這門雖然沒鎖,但誰也進不去。

老太監一急,心裏念了聲“阿彌陀佛”又加大了音量道,“陛下都受傷了!”

“啪!”門随一陣風直接往老太監的臉上打,差點砸壞他這張粉嫩的面皮。李如海雖說是真的年紀不小了,但極為注重保養,加上他是皇上身邊的紅人,什麽滋補藥品,水粉胭脂,從沒缺過。他年輕的時候也算是個美男子,老了風采不減,儀姿更甚,只是越發膽大包天了。

卓月門斂着衣服,忽然出現在老太監的面前,他倒是習慣了,可憐背後跟着的小太監們一聲高過一聲的尖叫,相互間好像還踩到了腳,跌跌撞撞抱成一團兒。

“國師啊,您終于肯出來了,快進宮看看吧,老奴這邊也好交差啊……”李如海踱着小步子跟在卓月門身後,又道,“前頭備了馬,您先用着,我們慢慢跟上。”

話音剛落,卓月門一道符紙燒成灰燼,人就憑空消失了。

“……”怎的這些後生們一個比一個性子急。

“李總管,這……我們要跟上嗎?”小太監方站穩,就見這位國師大展神通,目不轉睛的嗆了一鼻子灰,還不忘問個顯而易見的問題。

“我這把老骨頭追的上?”李如海要不是脾氣軟和,能把這小子回爐重造了。

這一道符直接将人從城郊燒進了內宮裏頭,鑒天署留意四方妖魔的水銀儀陡然往左一傾,還沒來得及阖眼的部署們又趕趟似的齊齊出動,要不是內衛擋下來說“是國師來了”,以他們這忽松忽緊崩潰邊緣的神經,恐怕今夜又要擔個“犯上作亂”的罪名。

卓月門出現的時候,除了蘇恒,其他人皆吓了一跳。這位大楚的國師好像專門以吓人為樂,也不拘什麽禮節,松松垮垮的一件袍子穿在身上,亮眼的雪白,襟前邊袖燙着金絲紅線,因天熱,也沒穿戴整齊,露出半邊的肩膀來。

徐子清倒吸一口涼氣,守舊的老人家根本沒眼去看。

“這才來,宮裏頭那麽大的事……別說你不知道,祭天大典一向由國師主持,你要是真猜不出今日大禍臨頭,怎麽着也該四個時辰前就到了!”蘇恒忍下了天大的火氣,才沒照臉怼。

卓月門打量了蘇恒一眼,看她從頭到腳沒一處不完好,心裏就知道是李如海的激将法,但這老太監膽子夠大,為了請自己,編排當今聖上的事都做得出。

“陛下莫急,”卓月門雲淡風輕,“王爺在側,祖靈庇佑,陛下又是天之驕子,有我沒我關系不大。”

“照國師這麽說,能活下來是我的命好,死了就是我倒黴?”蘇恒冷哼一聲,“你知不知道江山社稷指望我一人,這種講運氣的事誰都能碰,唯我不能?”

“不不不……陛下對自己恐怕有所誤解,”卓月門這舌頭至今還在,簡直是不解之謎,“您跟天煞孤星的王爺同胞所生,這都沒出事,可想而知。更何況江山社稷從不指望誰,就算人都死光了,您再看看這山川河流可有更改?”

“放肆!”蘇恒怕是經常與卓月門唇槍舌劍,這種特別傷自尊的話丢給養尊處優的帝王,她都沒生氣,倒是徐子清一個暴起,好像方才的年邁都是裝出來的,抄起手邊的玉笏就要揍人,“你身為我朝命官,先是置陛下于危境,又說出如此大逆不道的話,你你你……”

卓月門的個性,散漫無度且不知死活,要這麽說還得是民間看在他這張臉的份上美化後的結果,真要放熟人論起來,這根本是個禍害,五髒六腑只剩下個膽子,不挑事不能活。

“太傅也別生氣,我觀你印堂發黑,年前怕是有場大劫,可別氣壞了身子到時候挺不過去。”卓月門說完,也不管衆目睽睽,他瞥了眼蘇恒,見她沒有怪罪的意思,便直接拱了拱手退出戰戰兢兢的禦書房,臨了還不忘問一句,“蘇忏的俸祿又被扣了吧?太傅為國庫真是操碎了心——我這就去清源觀瞧瞧,可別把國之棟梁餓死了。”

徐子清腿腳不甚靈便,聞此言踱了踱步子,也顧不上什麽“禮不可廢”了,倘若不是卓月門來得快去得也快,能當場發生類似于大臣群毆之類的事件。

三道聖旨下,人是露面了,結果又惹出一堆的爛攤子,蘇恒的頭疼了一倍不只。

真說起來,大楚王朝的國師與蘇忏的關系并不算太好,大概有些同行相斥的原因,偶爾地方上有大事發生,各州府衙門都無法解決的時候,朝廷會直接下令把控,涉及到“妖魔鬼怪”“封建迷信”的時候,蘇忏和卓月門首當其沖——可偏偏這兩人都對麻煩敬而遠之,互相推辭到不擇手段的地步,至今沒結仇,都是雙方的寬宏大量。

卓月門裹着他的袍子上山時,剛好遇到即将離開的謝長臨和洛明。清源觀上的小弟子個個道法自然,這一夜天将明了,霧蒙蒙的日光被雲層遮蓋的仿佛高天孤月,這對清源觀上不思進取的人而言,根本就是半夜,所以四面靜悄悄的,除了笨鳥壓折枯枝的聲音,全在會周公。

卓月門意思性的沖謝長臨點了點頭,他與洛明交情更好些,偶爾公事私用,約在一家偏遠小店裏喝喝酒,偷上浮生半日……所以這頭還是看在舊友的面上才點的,他本與謝長臨也不對盤。

想必本事大的人都有一個壞毛病,覺得全天下都負了他的債。

“咳咳……”洛明咳嗽了兩聲,打斷了這兩人的互瞪,配合着清源山上靜谧的氣氛小聲道,“國師,此時上山可是有什麽……”

卓月門沒等他說完,便笑着擺了擺手,“沒正事兒,躲禍而已……我剛從宮裏出來。”

洛明見識過了徐子清的迂腐和強硬,知道卓月門這一趟雖不至于吃虧,但恐怕也被膈應了一番,這才想找個同病相憐的人好好逞個口舌之快——千挑萬選,蘇忏最為适宜。

“他在休息。”謝長臨深邃的目光落在卓月門的身上。

山頂清源觀向下只有一條羊腸小道,且整座山峰布滿道符,稍有妄動便會引起一連串的反噬,謝長臨将這路口一擋,卓月門就只能暫停腳步,跟他大眼對小眼。

謝長臨又接着補上一句,“你知道我在找他,你也早知道他的身份,是也不是?”

這一問突如其來,前不着村後不着店,饒是洛明平素口若懸河,無話不能接,也一時沒反應過來,只用肩撞了撞謝長臨,小聲道,“你瞞我的事會不會太多了點?”

先是蘇忏,後是卓月門……相較于前者,卓月門這個人謝長臨根本連提都沒提過,又是哪裏憑空來的瓜葛?

“是啊,”卓月門笑,“你不覺得很有意思嗎?”

“……”謝長臨擡起一腳,想把他踹下山去,“看來是我疏忽了,竟從來不知你肯屈居人下,做個閑受氣的國師。”

“那也要看受誰的氣……”卓月門輕巧的閃開,腳尖踩在芒草的葉緣上,禦一縷風,竟活像沾了清源山的仙氣,将原先玩世不恭的妖冶都收斂了,“于我有恩的人,談不上屈居。”

林木簌簌,群鳥悚然,在兩相對峙之下,黎明好像終止了,許久後,謝長臨方才一聲冷笑,“我終于明白,為何說蘇恒即位能保人間百世太平,原來有鳳西來。”

卓月門也毫不客氣,“所以說蘇忏命犯天煞,惹誰不好,惹到你。”

相互膈應完,也顧念這是清源觀落戶之所,天子腳下,又各退了一步,沒天翻地覆的打起來,唯一一個還記得顧念大局的洛明長舒大氣。

“魔主,想必你我還有再見的機會……”卓月門剛把話說了一半,謝長臨便心照不宣的接着道,“你我只聞其名不見其人,下次該說一聲——久仰。”

說罷,這才振袖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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