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蘇忏幾十年沒翻來覆去的失眠了,好不容易挨到淩晨時分才有了睡意,又被卓月門這個不速之客打斷的徹徹底底。

清源觀裏連掃地的大爺都沒起來,廚房也熄着火,冷冷清清一片慵懶,只有卓月門衣冠楚楚的來登門,倘若不是玉衡和瑤光正在院子裏你追我逐,恐怕他就算爬上了蘇忏的床也沒人知道。

“你來幹什麽?”争鋒相對久了,連帶着玉衡也看他不順眼,他人剛走過小院的圓拱門,玉衡全身的毛都炸了起來,“你你你……你別過來啊,主人馬上……”

卓月門細想了一番自己的樣貌,覺得五官端正,儀表堂堂,屬于越看越歡喜的類型,怎麽就惹到清源觀的人了,小到式神,大到觀主,清一色的不怎麽待見自己。

“我與王爺同朝為官少說也有七八年了,”卓月門随手團一把院中綠葉,塞進了玉衡結結巴巴的嘴裏,“你這小人兒怎麽每次見我都跟見鬼似得?”

“唉……你要是少點欺負他,玉衡哪至于這麽怕你……他又不缺心眼兒。”蘇忏在床上掙紮了一番,最終還是放棄了再躺一會兒的心願。他這間破舊道觀平素一個達官貴人都見不到,從昨至今卻不知怎麽回事,拔出蘿蔔帶出泥似的,連着來一串。

“說吧……你我交情一般,宮裏剛剛出了事你就來敲我的門,以你卓大國師的氣量,還不至于徐老頭說兩句就能氣到你——終歸是有事要推脫給我,不用拐彎抹角。”

蘇忏倚着門,身上還穿着裏衣,就算正值七月中,山上卻到底風涼,他随手拿了件外袍披上,人還沒完全清醒,眼皮子微微耷拉着。

“人人都說蘇忏溫文爾雅,卻不知這君子說話也分對象,”卓月門掃了掃院子裏的石臺,人往上一坐,撐着頭笑眯眯的瞧着蘇忏……那雙含情脈脈的鳳眼直接眯成了狐貍眼,叫人毛骨悚然,“也不是什麽大事,既然今年的祭天大典被人攪了渾水,下半年就不知是風調雨順還是天災人禍……我有意乘此機會四處走走,只是這鑒天署的大小官吏都是草包,又不能沒了頂梁柱,不知王爺你……”

這句話真是厚顏無恥且很不要臉。

“國師要出去玩,嫌我清閑,硬塞給我一個禍端是嗎?”蘇忏冷笑着看他扯皮,“玉衡送客!”

鑒天署是朝廷冊立的府衙,統管非人間的殺人放火乃至婚喪嫁娶,權力雖然不大,但交友面十分廣闊,一個普通司事幹上兩年,基本就能樹立威信,連四品實權的侍郎若不想家宅不寧都得讓他三分。倘若蘇忏坐上國師的位子,哪怕只是代班兩天,朝堂都能鬧的沸沸揚揚,諸多老臣惶惶不安,窮則思變。

這動搖根本的事,蘇忏直接拒絕比較幹脆。

“你可想好了,我一走,國師之位就算空缺三天,徐子清也會想方設法填上,先占其位,然後謀長遠。鑒天署本就跟個收容所似得,全是些酒囊飯袋的公子哥,再這麽一攪和,這安置在阿恒身邊的長城可堪一擊?”卓月門張口就來,這番說辭怕是路上都背通暢了,專門打擊蘇忏的缺點,“你的自由重要還是現下的和平重要?”

如果說駐紮在邊境之外的鐵甲軍是大楚的銅牆鐵壁,外能禦強敵,內能安家國的話,鑒天署就是生民枕畔的鐵甲軍,只要有鑒天署的存在,就不用怕什麽妖魔鬼怪——邊境之外劃分國與國,皇城之內劃分界與界。

只是鑒天署從來被輕視的厲害,一些成長在和平年代的孩子們只當此處是個混吃等死的花架子,純屬心理上的哄一哄帝王高興,既沒有什麽妖魔,更沒有鬼怪。而滿朝文武畢竟血肉之軀,腳底下踩着沃土,便更多的将心思放在一村一舍一城池的計較上,反正妖魔橫行的年代也沒真的亡國,反倒是外敵內亂才會颠覆一個王朝。

總而言之,鑒天署娘不疼爹不愛,沒人撐着就等關門大吉。

“……你一定要離開皇城?”蘇忏将身上的衣服攏了攏,接着問。

玉衡和瑤光的手腳麻利,已經給他倒了杯熱水,人剛從床上爬起來,雖不見得冷,但破曉露重,體內總是有股寒氣。

“你聽過女娲補天的故事麽?”蘇忏攏衣服,卓月門就撩頭發,他眉心的鳳紋因為一路沾染濕氣,現下顯的越發殷紅,幾乎要淌出血來。

“……”女娲補天的故事就算兩歲的娃娃,天聾地瞎的老人恐怕都聽說過,他拿來問蘇忏,又遭了一記白眼。

“天祭未成,怎麽可能全無影響,我堂堂一個國師總不能時時高居廟堂,出了這麽大的岔子,最好還是四處看看為妙,哪裏缺塊補天石,我便往哪裏去。”卓月門嘆了口氣,“算你大開眼界,這輩子還能見到我自攬麻煩。”

蘇忏皮笑肉不笑的給他鼓了鼓掌,“那你早去早回,別亂生事端,京中暗湧一起,我會及時修書喊你回來的。”他打了個哈欠又道,“我估計你這塊補天石離不長遠。”

卓月門不置可否的挑了挑眉。

等玉衡給蘇忏續上第二杯茶水,從裏屋出來的時候,石桌上的人已經不見了,蘇忏阖着眼睛靠在門上假寐,眉宇間的困倦卻像去了一半,安安靜靜的沐着晨風雨露。

自卓月門走後轉眼便過了兩個多月,這期間謝長臨倒是安分的很,一共來了兩次,都被沈魚打太極似的擋在了前山,他也不惱,來喝幾杯茶就走,時不時還送些小玩意兒給瑤光。

但……寄來清源觀的書信倒是一封接着一封,有時候連着半天能收到十幾封,偶爾是些不着調的淫詞豔詩,偶爾一本正經說些妖魔界的風土人情,偶爾洋洋灑灑長抒思念之情。

蘇忏簡直煩不勝煩。

而妖魔界向來主張“無為而治”,任何人都能四仰八叉的長,任何事也都能旁生枝節的出,所以謝長臨通常很閑,洛明雖說比他要忙,但也忙不到哪裏去。

這樣安逸的環境下滋生出了思美人的心。當初是洛明拉着謝長臨說“徐徐圖之”,硬把人從清源觀拉了回來,所以現在這兩地相隔,你想我不念的尴尬場面也得由他來終結——洛明是個說話的高手,信自然也寫的八/九不離十,別出一格的精彩。

開始全由洛明代筆,他與謝長臨老光棍扶持着老光棍,這麽長時間下來別說架構,就是拆開的字骨頭都能仿的惟妙惟肖,後來被謝長臨瞧見了一次,嫌他內容寫的七零八落不夠漂亮,就逐漸自己動筆——這兩人把這事兒當成了樂趣,寫完還互相傳閱潤色,彼此都滿意了才寄出去,生生從一張紙發展到五張半的骈文大賦。

謝長臨從此還關心起了妖魔界的烏鴉。

人間用鴿子聯絡,他們妖魔界原本是沒有什麽傳信的東西,基本上一張符,一滴血,一把打成結的頭發都能用作通訊,更何況他們腳程也不慢,相隔千裏轉眼就到,鴿子這種慢騰騰的東西除了浪費時間,只能養了吃。大概所有的鴿子要麽勞碌命,要麽英年早逝,有機會修煉成妖的萬中無一,妖魔界都很難逮到。

為了能将信送出去,謝長臨特意找了三只烏鴉精,一個個養的毛發黑亮,風裏來雨裏去比利箭還快,別說半天十幾封,幾十封都夠了。

可他從沒收到什麽回音,不管寫的多麽情真意切,都像石沉大海般杳無音訊,甚至那烏鴉精都少了一只,說是被清源觀綁了,正在□□示衆呢。

“……沈兄,兩界和平系于君身,你看能否幫我探探口風……”

鬧騰了三個月終于鬧騰夠了,洛明決定改變策略,圍而攻之,直接将後來的這封信寄到了沈魚的手上,剛開始幾句義正言辭,闡述利害關系,從良田千畝說到天下大亂,而後循循善誘,将謝長臨誇的舉世無雙,繼而讓沈魚明白這是累世姻緣,讓他幫個忙,去找蘇忏問一聲“感想如何”。

至此沈魚才算恍然大悟,原來魔界想聯姻,還想跟自家觀主聯姻!

“這叫想聯姻?”玉衡坐在沈魚的腿上,跟他一起砸吧着其中別開生面的言辭,“分明是姓謝的要騙主人!”

他看上去一點點小,但蘇忏五歲點心血至今也有二十個年頭了,該玉衡懂的他懂,不該懂的也懂,說不定比沈魚這吃齋的榆木腦袋還知道的多些。只不過人情世故通透,玉衡畢竟是個娃娃式神,天真浪漫少不得,除了越發老氣橫秋,心眼兒卻不壞。

“近一個月的書信我都讓那只抓來的烏鴉精送宮裏去了,”玉衡陰陰恻恻的笑,“這件事兒讓陛下知道知道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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