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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夫人臉上的表情短暫一僵,她的涵養很好,馬上又恢複常态福了一福,“原來是王爺,失禮了。”
蘇忏生長在這樣的環境裏,大部分人對自己的看法都有失偏頗,所以類似的反應已經見怪不怪了,至少裴夫人還算含蓄,沒有立即說出“恕不遠送”這樣的話。
“夫人不用多禮。”蘇忏伸手去托,被裴夫人不動聲色的讓開,兩人惺惺作态,懸空做了套十分得體的動作。
他甚至一點也不覺得尴尬,等人的閑工夫又吃了兩塊桂花糕。
“……”謝長臨就在一旁看着,不知同樣的流程到底經歷了多少次,才讓一個人有了這樣習以為常的自覺。
就着那退開的一步,蘇忏既沒有僵在半道上,更沒有絲毫的不愉快,甚至同時顧全了裴夫人和自己的顏面,乍看起來,就像是最普通的君臣之道。
可謝長臨鐵石般堅硬的心裏卻偏偏有種忿忿不平,恨那些讓蘇忏如此通透圓滑的人。
裴常遠來的很快,看樣子也着實換了身新衣服,甚至還以示尊重,腰間挂着白天讨來的符。
不過才不見幾個時辰,他老态更重,整個人強撐着一點精神,倒還沒忘了繁文缛節,進門看見蘇忏就要下拜,膝蓋骨哆哆嗦嗦眼看着地就要四分五裂,幸而蘇忏眼疾手快,拂塵一掃,将裴常遠卷了起來。
“不用跪不用跪……”裴家的點心酥脆可口,就是太幹了點,咬下去滿嘴都是渣子,蘇忏剛順了杯茶,一心二用的時候嗆了個猝不及防。
謝長臨自然而然的走上前給他拍了拍後背,又吓的裴常遠膝蓋一軟,這回頗有五體投地的氣勢。
七月半祭天大典上,裴常遠曾與這位魔主有過一面之緣,相貌只記得兩分,但這股“我看你們都不爽”的嚣張氣焰倒是記憶猶新,只是不知道發生什麽事,竟然讓這尊大佛往自己家中跑。
“這?”裴常遠滿頭霧水,眼看皺紋幾乎把一雙眼睛擠成了縫兒,被夫人攙扶着坐到椅子中時,雙腿還在打顫,呈現出一種随時能滑下去跪倒在地的狀态。
“老尚書不要多心,”嗆進鼻腔的茶水使得整條喉管灼傷般的疼,但很快就散了過去,蘇忏好不容易找回自己的聲音,趕緊解釋道,“我與魔主不過出來吃頓餃子,恰好路過老尚書的府邸,就想過來拜望拜望。”
這半真半假的話說完,還不放卓月門獨善其身,又道,“只是不知國師深夜來此為了何事?”
卓月門面不改色,“應陛下令,來尋兩位。”
“……”這番不合理的解釋并沒有讓裴常遠自在一點,他甚至覺得蘇忏為了糊弄自己在胡說八道。
他原本就為這幾個月發生的事而愁苦不堪,一點風吹早動都覺得是針對自己,現下更是牛頭不對馬嘴的擔憂起來,怕一點失儀就會捅到陛下那邊,找個借口要他趁早告老還鄉。
“裴尚書,天色已晚,夜黑風高的,我們幾個今晚怕是回不去了……可否借府上暫住一宿?”
蘇忏一開腔,裴常遠就心想,“看吧看吧,果然如此。”
別說他這府邸離宮中徒步走只要小半個時辰,就算外面群魔亂舞,天塌地陷,眼前這三個恐怕也能全身而退,這套說辭,分明就是死皮賴臉要留下借宿,為了什麽?還不是為了揪住自己的小辮子!
裴常遠的臉上五味雜陳,已經控訴到了先帝不是個東西,生下兄弟兩來坑害自己,但唯一能說出口的卻是,“王爺客氣了——夫人,你去安排三間空房吧。”
裴夫人的臉色也有點發白,應了一聲,退出房間的時候,眼神卻在蘇忏的身上稍作停留,那種恐懼做不了假,刺的謝長臨心裏一疼。
正在這時,他瞧見蘇忏沖自己搖了搖頭,倒是有安定人心的功效,倘若不是如此,這大廳的地板就給謝長臨刨了。
就算是禮部尚書的府邸也比不上宮裏,這三個房間擠在一個院子裏,并排兩個,還有一個對門兒,怎麽分都很怪異,裴夫人又不好在旁邊指指點點,只簡單說了一下便自行離開了——留下三個大男人面面相觑。
卓月門聳聳肩,他倒是無所謂,反正要麽忍受挨着牆的一舉一動,要麽忍受開門開窗一張不大讨自己喜歡的臉,更何況此夜漫長,子時一到,能不能安穩住下還是個問題。
也就差一炷香的時間了。
“你在鑒天署可曾查到些什麽?”蘇忏忽然問。
他被謝長臨的目光盯得有些毛骨悚然,也不敢回屋睡了,院子裏有個小石桌,幹脆坐了下來,準備耗到事發。
“當中蹊跷很多……我查到太宗宏昌帝在世時,梨達佛國仍然鼎盛,曾經派高僧東渡,在大楚興建寺廟并廣為論道傳經,但現下看來,大楚國內的佛寺并不興盛。”卓月門說完,似乎覺得接下來的話不怎麽中聽,還特地停頓了一下,着重道,“後來的事沒有明文記載,但宏昌八年穢亂後宮的事,到現在都是個大八卦。”
“……”卓月門那張方才還虛情假意的臉這時候更為欠揍——主要是笑的太真心了。
“勞國師操心了,”蘇忏不鹹不淡道,“既然是我的家事,剩下的還是我去查吧。”
他的袖子裏還放着那支毗羅香,點着的頭探出一點來,四周蛛網凝滞在他們的眼裏,不過這些東西看得多了,便慣常的視而不見。
但這樣條條框框限制的環境下是半封閉的……沒有染上毗羅香時還好,染上了,縱使凡胎肉眼看不見,密集的蛛絲也會一定程度上遮擋光線和風——所以照道理來說,他們三人應當感覺不到這一點深秋寒意。
“來了……”蘇忏低聲道。
雜亂纏繞的蛛網忽然從很遠的地方傳來一點震動,細微的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但覆蓋于上的毗羅香卻現出一點痕跡來,不過眨眼片刻,蛛絲上的動靜越來越大,毗羅香的煙稀碎散開……
院牆外,打更人剛敲過三更,裴府上下巋然不動,還不知自己已經擺盤上桌,正等着織網的怪物點菜。
照蘇忏的推斷,裴尚書雖然氣色不好,但也不見得隔天就會入土為安,而京城中最近也沒有發生大範圍的失蹤或傷亡,也就是說這個怪物興許道行高深,但傷人卻是個慢性的過程,食量也不大,所以最好莫傷性命。
活捉回來,給蘇恒當個看門的,不僅威風還省錢,簡直十全十美,皆大歡喜。
裴尚書夫妻恩愛,夫人剛炖了一碗蓮子羹送到他房間裏,燈還亮着,人似有些困倦了,正眯着眼睛小憩。
誰知再一睜眼,裴常遠這間不大的書房裏忽然多了三個人,雖然不算擠,但整個氣氛異常的尴尬——關鍵是,他完全不知道這三個人是怎麽進來的,又進來多久了!
“……”大眼瞪小眼了一會兒,還是裴夫人第一個反應了過來,她将手上的蓮子羹放下,面露憂色的小聲問,“三位今日登門果然另有原因……可是我家宅不寧?”
話剛說完,巨大的陰影忽然從屋頂上壓了下來,裴常遠和裴夫人恍然不覺,只見桌上的油燈一晃,猛地熄滅了。
“啊!”
黑暗猝不及防的籠罩過來,裴夫人心中始終忐忑不安,燈一熄,禁不住小小的尖叫一聲,卻也很快冷靜下來,拉着裴常遠躲在書桌後頭。
她的手已經涼透了,掌心的虛汗不住的滲出來,但人很穩,在裴常遠的耳邊輕聲道,“沒事的,老爺,沒事的。”
裴夫人的這種緊張也不是毫無來由。
她面前擋着的三個人,除了魔主謝長臨甚少耳聞,另兩者卻都是大楚最強悍無匹的術士,此時卻也嚴陣以待,可見她自己瞧不見的地方恐怕正有什麽東西蠢蠢欲動。
至于裴常遠……他年紀一大把了,身體本來也不好,這麽一吓,眼前正一陣陣的泛黑,反倒是靠着裴夫人的支撐才勉強站着。只是身為禮部尚書,裴常遠早已見識過了大風大浪,一瞬間的心髒狂跳欲出之後,竟也能找回一點自己的意識,懂得把夫人護在身後。
靠他們最近的是蘇忏,他手裏拿着一把皓雪白練似的拂塵,和一根禿到幾乎只剩竹杆子的寒酸朱砂筆,這時候居然還有閑情逸致轉過身來笑了笑,“小玩意兒而已,從宮裏出來的,不要擔心。”
“……”謝長臨都沒見過這麽大的“小玩意兒”,反正裴尚書這小氣的書房是裝不下的。
盤踞在頭頂的陰影往下探了探,熟門熟路的将眼睛架在窗戶上——着實委屈了它,這窗戶口還不及眼睛的三分大,以至于謝長臨懷疑那□□在外的本體馬上就要壓垮房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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