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蘇忏的妥協幾乎成了家常便飯。
一開始他的理智還會拖着拽着,後來自覺主動的退居二線,到現在已經學會了推波助瀾,等蘇忏回過神的時候,他已經夾着餃子放到了謝長臨的嘴邊。
“确實是好吃。”謝長臨得償所願,他之前很少吃東西,所以送進嘴裏的餃子沒有作為對比的先輩,這聲“好吃”某種程度上可能誇的不是味道。
蘇忏薄皮的耳根瞬間又紅成了一片。
兩大海碗的餃子就這樣你一口我一口的沒了,蘇忏還問老板娘要了勺子,将湯一并喝幹淨,他看起來不過是個文文弱弱的公子,這肚子的實力倒是不容小觑,到最後老板娘沒了生意,幹脆搬個凳子,就在一旁看他兩分食,偶爾扯兩句閑話。
“能吃是福呢,”老板娘粗糙的臉上倒是看不出愁苦,笑眯眯的将一枚枚銅錢收進布兜裏,又道,“看公子體體面面的,還以為吃不慣我們這種小地方的東西呢。”
蘇忏雖說嘴很挑,但通常挑的是味道,不是大街小巷和廟堂之高。更何況禦廚做的飯只供幾個人吃,那些人天天養在深宮內苑處,哪裏吃過什麽好東西,反倒是走南闖北的人口味更難調和,能在你來我往的市井裏頭熬個兩三年還不關門的,通常都是大浪淘出來的金。
“老板娘,我問你個事兒好不?”蘇忏抹了抹嘴,今夜月光如洗,鍍一身純白道袍,整個人只似微微泛着光。
老板娘怔了怔,枯黃的臉上微微泛紅,抿嘴笑道,“公子問吧。”她男人就在一旁,剛打過瞌睡醒了過來,循着聲音瞧了瞧眼蘇忏,老大不高興的“哼”了一聲,拿滿是油的抹布在老板娘眼前一過,做了個口型道,“看我。”
老板娘斜自家相公一眼,把人瞪進了裏屋。
“你在這兒做生意,可常留意對門兒的人家?”蘇忏道。
“那家?”老板娘伸手指了指裴尚書的府宅……她這店面狹小,連着後頭的家門住三口人都有些擁擠,但裴尚書就算是個幾十年不變的老頑固,這府宅剛領到手的時候那也是幾進幾出的大院子,連帶亭臺水榭,幾乎承辦了半條街,拐個彎兒才能看到正門,但不拐彎兒也能瞧見院牆。
“可不敢瞎看,”老板娘道,“那是個大官。”
蘇忏也沒為難她——謹小慎微的讨些生活,今天過後還有無數個日夜,只不過圖個安穩,所以有時候不得已閉塞視聽,這世上,誰不喜歡安穩呢?
“那好,多謝老板娘了。”蘇忏拉了拉謝長臨的衣袖,示意他該掏錢了。
謝長臨從袖子裏摸出個荷包來,那是洛明留下的,以他對蘇忏的了解,恐怕這點岌岌可危的“友情”全數以金錢為媒介,倘若謝長臨身上沒有這充滿銅臭的東西,怕是維系不了多久。
荷包裏裝的東西大部分都是寶貝,照蘇忏的說法,兩碗餃子不要多少錢,謝長臨掂量掂量,掏出兩顆金珠來往桌上一抛。
“……”老板娘跟蘇忏同時心肝兒一顫,前者吓的差點開口喊神仙,後者直接想當搶匪,瞄準了深不可測的荷包。
“魔主啊……”蘇忏的敬稱忍不住冒了出來,“你是不是沒窮過?”
離了餃子鋪,兩人偷偷摸摸的趴在裴常遠家的高大院牆上吹冷風,預備埋伏一會兒,要是找不出異常,幹脆大咧咧登門拜訪,然後假詞月黑風高的住下來,就近觀察總能有個蛛絲馬跡。
蘇忏問完這句話,從袖子裏掏出白天折下的毗羅香,攏共三根,一茬接一茬的燒估計燃兩三天不成問。
他自謝長臨那兒借了點火,畢竟是個妖魔,這點法術不成問題……轉眼之間,如進盤絲洞,張牙舞爪的蛛絲把個府邸捆的不成樣子,透出的燈火像是一顆顆冒着紅光的眼睛,死死盯着每一個人。
“洛明聚財,我是沒有窮過……”謝長臨執着的回答完蘇忏的問題,又道,“這兒的怨氣沒有宮裏來的深。”
純粹是裴常遠身上帶着的八卦羅網慢慢發展壯大成現在這副模樣,照時間推測,差不多正是兩個多月前祭典出事的時候。
“但文武百官以裴尚書的氣色最差,我猜就算這怪物廣撒網,也肯定先拿裴尚書開過刀。”蘇忏小聲補充了一句。
他現在的形象确實不大能見人,周正平和的眉宇間賊裏賊氣,雪白的緞子被牆灰蹭的又皺又髒,但好似爬牆爬習慣了,手腳利落得很,倒不像清源觀中五體不勤的懶散樣子。
謝長臨對他的縱容也達到了沒羞沒躁的程度,從來沒這麽鬼鬼祟祟的人随着蘇忏一句,“你也上來吧”,便毫無原則的跟着騎在牆肩。
“瞧那邊。”蘇忏指着對角處更加靠近皇宮的地方,整個蛛網形似橢圓形的漏鬥,開口在正門,尾巴梢拖得極遠,一直沒入宮廷裏,與那兒鋪天蓋地的形勢糾纏不清,“這樣看來,那東西的老巢恐怕就在宮裏。”
這麽危險一樣東西,眠于帝王枕畔不知多少年,一朝醒來,雖然不是什麽吉兆,但有蘇忏在前面擋着,千傾巨浪也只能視之等閑。
“咚咚咚”
蘇忏四散的注意力被這幾下敲門聲拉了回來,他已經盤算好的事偏偏被人橫插一腳——卓月門居然先行登門拜訪了。
也不知這人在鑒天署中查了些什麽,又查到了多少,但觀其面貌似乎十分凝重,盈盈笑臉因為太過刻意,反而類似于挂上去的裝飾物,仿佛下一刻就會坍塌下來,滲出底下遮掩的肅穆。
來開門的小厮就算再沒有眼力勁,也該認得卓月門身上的官服——鑒天署與國師不同于其他文武群臣,所以官服也設計的頗為特立獨行,月白色,微微有點泛青,衣袂之上繡着火紅的鳳凰尾羽。
大楚既以鳳凰為圖騰,帝王之下便無人敢用,當初趙司禮也是絞盡腦汁才勉強擦了個邊,除卻卓月門這一身外,鑒天署其他人同樣月白為底,卻選鶴羽為紋樣,因而大楚國師的官袍天下間獨這一件,幾乎達到了認衣不認人的地步。
“您稍等,我進去通報一聲。”
小厮不敢讓貴客久等,幾乎是小跑着往屋裏去的,還離得遠,便先道,“老爺老爺……”
年紀一大,睡也睡不着,裴常遠幾乎夜夜挑燈至黎明,所以這時候尚未入寝,聽見動靜,書房的燈晃了晃,開門的卻是裴夫人。
“噓,什麽事?老爺心煩着,你跟我到外面說。”
裴夫人至少比裴常遠年輕個十幾歲,徐娘半老,就連皺紋都是溫柔且體貼的,青山薄霧一般沁人。
那小厮經常做些跑腿的活兒,所以站定後既不喘,也不拖泥帶水,恭恭敬敬低下頭道,“門口來了一個年輕人,興許是國師。”
“國師此刻來府上做什麽?”裴夫人有些驚訝,但表現出來的痕跡卻不多,點點頭吩咐道,“先讓人去堂裏坐下,備些點心和茶……這些還要我教嗎?”
“是,夫人。”小厮領命下去了。
一來一回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小厮看着門口忽然多出來的兩個人,頗有點納悶兒。
蘇忏不成模樣的衣服撣撣平,雖還有點寒酸的油點和灰但無傷大雅,他藏在袖中的拂塵揮開,雪練似的一團,那小厮的眼睛就忍不住跟着劃道弧。
“我們是國師的朋友,一道前來的,腳程稍慢了點,剛剛趕上。”
卓月門端着手,靜靜地看他扯謊,卻并未反駁。
小厮靈巧,留意了下卓月門的臉色,心裏就知道這兩位就算不是什麽“朋友”,也該是相熟的,天下間能跟國師相熟的人想來并不太多,便也當成了貴客,一并迎進府中。
“諸位請坐,”裴常遠不愧是禮部尚書,一看就知道家教甚嚴,小厮在前頭躬身帶着路,中堂裏的點心和熱茶都已經備好了,裴夫人正在主事,見貴客臨門,含着生分的微笑又道,“老爺換了衣服馬上就來。”
“是我們深夜貿然登門,麻煩夫人了。”蘇忏搶在前頭客氣道。
卓月門向來是個我行我素的,虛僞起來沒底,但這些客套話一到他嘴裏就全變了味兒,至于謝長臨——除了蘇忏,其他人都是他眼裏的叽叽喳喳的鹦鹉,懶得搭理。
“您是?”裴夫人打量了一眼蘇忏,似是個道士模樣,卻也像個文質彬彬的讀書人,氣度與穿着更與鑒天署來去甚大,“觀公子形貌……不是為官之人?”
她乃深閨婦人,蘇忏又不常來常往,連個代表身份的東西都沒有,也難怪會有此疑惑。
“在下蘇忏。”
望着眼前這個笑眯眯的年輕後生,裴夫人心裏卻只有一個念頭,“災星上門……怕有大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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