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所謂青梅竹馬,兩小無猜,基本上整個皇城一品大員與皇親國戚的娃娃都是挂名在太學之下,由同一批師父教導的,所以李沐秋打小便認識蘇忏與蘇恒。

她性子甜,喜靜不喜動,過去拜訪她的時候,正坐在院子裏繡花,是整整一大幅,看起來得有幾年之功。

“阿恒和皇兄都來啦。”李沐秋笑起來有酒窩,她長得十分幹淨,但在後宮中不夠漂亮,以鎮遠将軍那副不敢恭維的孔武相貌,能生出這般明媚可愛的女兒已經實屬難得了。

四下無人的時候,她便很少見禮,只屏退了左右,與蘇恒敞開了說話,“阿恒,你來瞧瞧,我這山水圖繡的好不好?”

“……”李沐秋什麽都好,可就是與利器一類天生不合拍,大到斧钺刀叉,小到針簪菜刀,一律用不上手,這山水圖細看之下像個冒着死水綠汪汪的臭水溝……

蘇恒昧着良心誇,“好看,好看。”

“沐秋,我跟你商量個事兒呗,”蘇恒誇完了,這才道,“宮裏近些時候一直不太平,皇兄和國師想查一查,但裏頭都是女孩子,不方便……你覺得如何是好?”

李沐秋也自知水平有限,她繡花是不成,自己心裏也清楚,只是被蘇恒誇了便高興,且樂此不疲,“我近些時候會讓嫔妃們各自閉門少出,不影響王爺和國師辦事。

說着,她自繡板之下拿出一片碎瓦來,又道,“臣妾統領後宮,凡一絲風吹草動皆逃不開耳目,這是錦繡宮昨日後半夜時無端碎裂的,我讓宮人撿了一片回來。”

瓦并無特別,也不是光碎了這一片,蘇忏會意的點燃了第二根毗羅香,瓦上纏着少量蛛絲,更重要的是,這些蛛絲有火焰燎過的痕跡,但并不嚴重,應當是逃到此處時,火勢已盡,勉強留下了這些痕跡。

李沐秋繼續道,“錦繡宮現在無人居住,院子裏雜草叢生,也沒人照管……我今早去看過,草上有重物壓踏過的痕跡,王爺和國師興許能從此處着手調查。”

錦繡宮名字大吉大利,卻是一座冷宮,蘇恒這一代嫔妃和諧,并無大錯,所以錦繡宮空置,因在背陰處,常年不見陽光,往門口一站,森森鬼氣直往脖子裏灌,樹木與草趁機瘋長,深秋仍不見枯敗。

這可謂是得天獨厚,專養妖孽的地方了,也不知多少女人在此處葬送了青春同生命,她們尚等不到人善加珍惜,便先因家族獲罪,白白錯付終生。

毗羅香仍在靜靜的燃燒,四周蛛網似繭,将當中一口枯井團團封住,卓月門又縱了一把火,這才慢慢瞧出了院子的全貌。

素雅的近乎寡淡,恐怕當年翻新時也落了這裏,半敞的門在風中吱吱嘎嘎,眼看就要“砰”一聲落定塵埃,之前被雹子砸的屋頂破舊不堪,金粉與朱漆剝落,斑駁的有些傷眼睛。

而在這樣邋遢破落的環境裏,卻有一座佛像,半臂高,貢在屋子裏,前面還有一個小香爐,具是一般的幹淨漂亮,似是近幾天被人輕輕擦拂過。

蘇忏和卓月門走進屋中,處處積灰大概都有半寸高,走路不敢沾地,說話不敢大聲,怕梁上蹿下尾成精的耗子。

“這佛珠好像是與底座分離的。”蘇忏站在佛像前,梨木雕的佛陀不值錢,看神态也非出自名家之手,底座上圈着一串小葉紫檀的佛珠,呈深邃的紅色,之前的主人應當是個得到高僧,散發着柔和而神聖的佛氣。

卓月門似瞧這手串不爽,蹙着眉離得遠,“又是禿驢的遺物,這麽重的血腥味卻偏要用佛氣壓着,壓的住嗎?”

的确……這尊慈眉善目的佛像上卻有極重的血腥氣,插在香爐裏的三支香都是點不着的,禿愣愣杵在裏面,跟細筷子似得。

佛不受貢,若非受不起,就是受不得。

“好多刀斧的痕跡……怎麽會在後宮動武?”蘇忏借着卓月門的尾音又道,“整間屋子裏都是血的味道,在這裏又死了多少人?還有……屍骨呢,這麽多具屍體運出皇宮随便丢在哪裏都會引起屍變,除非有東西壓着,這點佛氣興許能抑制血腥,卻肯定抑制不住大規模的屍變……”

“除非……”

“龍脈!”卓月門與蘇忏異口同聲。

“龍脈藏在王宮之下,也就是說那口井有問題。”蘇忏向來對着人說人話,對着鬼說鬼話,當即忘了自己道士的身份,朝那佛像念了聲,“阿彌陀佛,恕罪恕罪”,便扯過蓮座之下的佛珠往門外去。

那口井也不知經過了多少年歲,恐怕修建王宮之前,便在哪一戶農家立着,供吃喝,供洗漱,後來犁平了地,大興土木,在此基礎上富麗堂皇起來,這井卻留着沒有填,但也甚少用到,久而久之便荒廢了。

蘇忏探着頭往裏看了一眼,縱使豔陽高照,裏頭卻也黑咕隆咚的——更不是尋常的黑,井緣一圈往下,就像被什麽覆蓋住了,半點光都不透。

“下去看看嗎?”蘇忏回頭看了一眼卓月門。

大楚的國師好幹淨到了一定程度,雖說離病态還遠,但這種枯井裏多的是水汽,沿邊不知道長有多少青苔和小蟲,下面的泥土必然也是軟黏黏的,一腳踩下去這鞋就沒法穿了。

更何況卓月門這一身官袍易髒不易洗,別說下去了,連這枯井他都不想靠近,嫌惡的擺了擺手拒絕道,“我不去,你們皇家的事與我何幹。”

“……”蘇忏也不勉強他,只道,“我一個人下去也行,你這一年的俸祿都歸我,不吃皇家糧,這事自然與你無關。”

“拿去拿去拿去,稀罕那點銀子。”卓月門一退三步遠。

雖說想完全置身事外,但現在可供照明的謝長臨不在身邊,蘇忏身上帶的符又不多,倘若現在就用光了,到了井底遇上怪物必然猝不及防,所以卓月門除了俸祿,還賠上了一點不滅的火種。

陽光照不進的地方,卻因為這點火種沸騰起來,蘇忏将其握在手中,先往井裏送了送,一陣令人頭皮發麻的“簌簌”聲後,蘇忏确定那些爬蟲均已找到藏身之處,不會擅自騷擾他,這才縱身躍入井中。

他當乞丐的那些年,常被人驅趕追逐,所以輕功還算不錯,井有些深,也沒摔斷腿,磕斷牙。下來之前,他用繩子綁住了腰,另一頭卓月門卻死活不肯拉着,不得已綁在了院子的樹上,卓月門只管看着,讓它不斷即可——就這舉手之勞,卓月門還挑剔了半天。

井下面很空曠,火星在蘇忏的掌心跳動着,轉眼将四周照的亮亮堂堂。他腳底下踩着無數的白骨,也不知丢在這兒多久了,有些已經呈現灰黑色,跟底下的泥土混在了一起。

而這些屍骨中,不僅有成人的,還有幾具瘦小,看上去不滿五歲的幼子……更甚者,牆角靜靜躺着一副極小的骨架,頭才只有拳頭大,應當是個剛出生的嬰兒。

原以為這樣的環境中,必然是鬼影幢幢,哀聲不斷,誰知卻安靜的很,因而使蘇忏這一聲突兀的嘆息在其中不斷回蕩,跌跌撞撞延伸至更廣闊的空間中——看來他所在的方位不過是這座地下王國的冰山一角。

蘇忏回身拽了拽繩子,便繼續往前走。

那怪物拖着傷體回到這裏,井口與它的體型相差不少,但既然長久的住在這裏,想必有出入的辦法——四周都留有不少的痕跡,白骨也被壓碎了不少,靠着毗羅香與手中火種,蘇忏一邊清理蛛網,一邊緩慢前行。

這井下腐朽的氣息太重了,争先恐後的往蘇忏骨頭縫裏鑽,方走出沒多遠,他的心裏忽然有種熟悉的感覺——

蘇恒當年承國之大業,尚不懂事的年歲經常闖禍被罰,旁人家跪祠堂,皇家也有一個供奉歷代帝王牌位的山洞……說是山洞,其實并不盡然,只是未曾擅加修葺,但機關精巧更甚皇陵,裏面清氣充沛,乃是龍骨第七節 的精确所在。

蘇恒被罰時,他便揣兩個包子,偷摸着送過去。先帝心裏其實清楚這件事,所以山洞中的機關陷阱都是關上的,小小娃娃橫沖直撞也沒困死在裏面。

過往光陰從來無情,這麽一年又一年的下來,蘇恒越來越知道收斂,闖的禍也越來越少,八歲之後鮮少喜形于色。

而這井底蜿蜒曲折,蘇忏腳步遲疑,卻逐漸通往了那處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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