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大梁,賀家村。

李家的瘸腿兄長撐着竈臺,沒命地喘着粗氣。

他手邊已經沒有東西可扔,只能赤手空拳狠狠砸着竈臺,滿眼血絲地看着自己的夫郎。

怒火攻心之下,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他的夫郎張河剛才只顧着躲,見他停了,才把抱着頭的手松開。

看到午飯稀稀拉拉砸在地上,鍋碗砸了一地,一股說不出的心酸讓他頓時哭了出來。

他口不擇言道:“李文武!你個殺千刀的!你砸啊,再砸,你怎麽不砸死我算了!你以為我就願意讓阿弟嫁給那人,我願意嗎?我這是為了誰?啊?為了我自己嗎?”

“我是為了你,為了這個家,為了我苦命的兒子……上輩子造孽,竟然做了我的兒子!”

“閉嘴!”

李文武剛剛吐出一口氣,聞言氣得滿臉發脹,額角的青筋一根根跳出來。

“別給我廢話,你馬上給我把婚事退了!我就是死也不會讓勉之嫁給那種人!”

“退了?你說的容易!”

張河不管不顧地,心裏的惶恐和痛苦需要大吼大叫來宣洩。

“錢我已經交給裏長了,這會兒早都交官家去了!你要退婚,上哪找錢退給人家?”

見他要說話,張河抹了淚,冷笑道:“你還想去當兵?好啊,我不攔着你!”

“可你就是去了,那些黑心肝的也不會把錢吐出來給你去退婚!呵,了不起,你把我賣了,把我兒子賣了,看能不能湊齊錢把這門婚事退了!”

“你!你——咳咳,咳咳!”

李文武再要罵,卻一口氣上不來,狼狽地咳嗽起來。

李文斌剛回家,就看見十歲的侄子帶着三歲的兒子縮在門邊瑟瑟發抖,兩個孩子臉上都是淚痕。

他吓了一跳,待要問出了什麽事,就聽見了阿兄阿嫂的争吵聲。

他心知是因為自己,吩咐侄子帶着兒子回房間,趕緊趕過去。

淩亂的廚房,兄嫂一人撐着竈臺咳得撕心裂肺,一人癱在地上哭得聲嘶力竭。

他眼眶一熱,忙上前把阿嫂扶起來。

“阿弟……”

張河出口卻是泣不成聲。

見平素潑辣厲害的阿嫂此時無助而愧疚地看着自己,李文斌只覺心裏一擰,難過得無以複加。

“阿兄,你別和阿嫂吵,嫁給賀大郎是我的決定,我願意的。”李文斌看着兄長心痛的眼神,笑着擦了擦淚,“反正我遲早也要再嫁人的,他也沒什麽不好。”

沒什麽不好?

小小年紀就偷雞摸狗,十二歲就因為殺牛這樣的大罪被關進大牢裏,現在二十五歲還娶不到夫郎。

這樣的人,能是好歸宿嗎?

李文武滿面是淚,“阿弟,我不能再讓你往火坑裏跳,我——”

“阿兄,別說了。”

少年時的變故讓李文斌變得堅毅,這些年為父則強讓他慢慢褪去了從前的沉默,笑對人生。

他勸了兄嫂離開,綁了袖子開始收拾廚房。

午飯被糟蹋了,得趕緊再做,大人餓一頓沒事,兩個孩子卻不能馬虎。

才舀了水,他阿嫂張河便走了進來。

“阿嫂,我來吧,反正到那邊也要我自己動手。你再慣着我,到時候我怕連一頓像樣的飯都做不好,讓人笑話呢。”

李文斌眼角還有淚水的痕跡,但表情很平和。

張河再要說什麽卻是不能了,讪讪地退開幫着收拾地上的碎片。

做好了飯,李文斌端出去的時候,才聽見他小聲哽咽着說:“勉之,你不要怪我……”

李文斌臉上的笑垮了下去,沒辦法回頭,怕自己掉眼淚的樣子讓他看到。

出嫁前的那晚,李文斌和李文武兄弟說了一夜的話。

明日他就要出嫁,再次成為別人的夫郎。

已經有過一次苦難的婚姻,李文斌太明白自己一旦進了別人的家門,再想着為家裏做什麽就難了。

他已經做好面對的準備,在王家那幾年他都忍過來了,大着肚子大冬天洗冷水,連夜抄書獨自養家的日子都能熬過來了——再沒有什麽能把他打倒。

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三歲的兒子。

他還那麽小,在王家的時候跟着自己過苦日子,他實在舍不得讓他再跟自己過去受苦。

畢竟不是那個男人的骨血,他再清楚不過,要不是娶不到夫郎,沒有男人會願意娶自己這樣嫁過人生過孩子的。

更何況……諾兒還有殘疾。

在兄嫂這裏,怎麽也不會餓着凍着孩子,更不用擔心挨打受欺負,日子清苦卻也不怕養不大。

他仔仔細細交代了孩子的事,心中的不舍如同刀割,卻不敢表現出來。

末了,李文斌道:“阿兄,你別再和阿嫂為難了。我不怨他,他也不容易。”

“是我沒用……阿弟,都是阿兄不好,護不住你,沒照顧好你。”

李文武扭過頭,遮掩奪眶而出的眼淚。

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傷心處。

阿爹阿父死的時候,拉着他的手不肯咽氣,是他答應了會好好照看勉之,兩老才閉眼。

然而三年前,阿弟夫君病逝,阿弟在夫家飽受冷臉,小侄兒又是啞巴,夫家對阿弟更百般欺負。

可他從來不和自己抱怨。

若不是那天自己恰巧看到他身上的傷,恐怕到現在他都在夫家受人欺淩。

他知道阿弟是不想讓他擔心,也不想增加他的負擔。

可恨,當年出京路上因一時激憤被官差打斷了腿,落下一身病痛,不說擔起這個家的重擔,還拖累阿弟跟着他受罪。

好不容易阿弟才逃出王家那火坑,如今卻又為了這個家,嫁給那樣的男人,讓他如何不自責?

可那陣氣憤過後,他也知道這件事不能一味怪罪夫郎。

對他的殘腿視而不見也就罷了,分明信兒今年才十歲,那些黑心的征兵差爺卻狠心要将小兒也算一個人頭。

官府說是北邊戰事告急,緊急征兵,但凡家裏兩個壯丁必須要出一人服徭役。

兒子不能去,那就只有他去了。

可他這樣的情況,去了也只有一死。

屆時,家裏只剩哥兒幼子也無法支撐生計,賀大郎這時候送來救命銀子,夫郎怎麽狠的下心往外推……

“阿兄,這話以後不許說了。”

李文斌認真道:“你是我心裏的大英雄,從小就是你護着我。這一次,換我護着你,又算什麽?況且,那人舍得了這麽多錢下聘,我相信他會待我好的。”

用錢抵徭役的規矩,一年比一年嚴酷。

那些征兵差爺和頂頭上的人一層一層盤剝下來,竟定下天價,一人一年便要二兩銀子,五年就是十兩。

十兩銀子,足夠老百姓一家五口婚喪嫁娶,一輩子衣食無憂。

大部分窮苦人家甚至連銀兩都沒摸過,更別說拿出十兩銀子的餘錢,只能認命服役。

看着阿弟溫和的笑容,李文武心裏說不出的痛苦。

咬了咬牙,他說:“阿弟,你放心。阿兄不會看你吃虧的,如果,他對你不好……”

大不了賠上這條命,殺了那個混賬!

李文斌沒察覺兄長已經抱了這樣極端的念頭,再交代了兩句就回了房。

兒子已經在土炕上睡得香甜,李文斌摸着他的小臉,夜深人靜下,再也忍不住地,泣不成聲。

而這時,賀林軒正躺在床上發呆。

雖然很累,但心事重重的他怎麽也睡不着。

半個月前,他一睜開眼就來到了這裏。

死之前,賀林軒是絕對的無神論者,但死後在自己的靈堂盤桓了七天,他就知道這世界上有很多存在于科學之外的東西。

他這一生雖然孤苦伶仃,好歹靈堂前也有摯友真心落淚,讓他最後一程走得也不凄涼。

說起來,并沒有什麽不舍或是執念。

怎麽也沒想到,魂魄都散了,竟然會在這個獵戶身上醒過來,腦子裏還保留着他的記憶。

原主身世比他還要凄慘。

三歲爹死,五歲父亡,只有一個已經嫁人的叔麽。

他從小東家吃一口剩飯西家偷一口殘羹地長大,後來膽子大了,就開始偷雞摸狗。

農戶人家裏雞狗都是寶,被人逮着痛打痛罵對他而言都成了家常便飯。

到了十二歲這年,他和裏長的兒子起了沖突。

原主本想給對方一個教訓,引誘他和自己打賭,看誰敢将村子裏的牛殺了烤來吃。

原主打小看慣人情冷暖,人也不笨。在賀林軒看來,那次他就是使了最簡單的激将法,想讓裏長兒子因為偷牛或是傷了牛被痛打一頓,借別人的手報複對方。

哪想到,裏長兒子膽大包天,居然真的把牛殺了!

殺了之後竟還拎着牛頭和他炫耀!

裏長一路追來,原主逃都沒處逃,就這麽被安上殺牛的大罪,入獄整整十年。

要不是恰逢太後五十大壽天下大赦,他這輩子都得在牢裏熬到死的那天。

原主回了村裏,祖祖輩輩的房子田地已經被沒收了。

還好他在獄中十年,每天在采石場勞作,也沒有倒黴地遇到非打即罵的獄卒,身體強壯,有一把子力氣。

他便在山間一個廢棄的老獵戶的房子裏安了家,靠打獵過日子。

但在這個時代,殺耕牛猶如摔人祖宗牌匾,十年時間不足以讓村裏人淡忘這個惡劣事件。

所以這三年來,別說媒人上門,村裏人都懶得看他一眼。

原主孤家寡人,本來也死了娶妻生子的心,直到上個月下山時看到了李家那個喪夫的哥兒。

他自此魂牽夢萦,立志迎娶。

不久後征兵的酷吏給他送來一個機會,而原主毫不猶豫地在李家生死攸關的關頭挺身而出,上門提親。

為此,他硬着頭皮上深山蹲守了幾天幾夜,布下陷阱又經歷一番殊死搏鬥,終于打得一頭黑熊,換來十兩聘銀。

雖然有趁人之危之嫌,但他對李家哥兒的付出卻也讓賀林軒動容。

至少,他活了三十九年還從沒有為誰這樣奮不顧身過。

可惜,原主命不好。

和黑熊生死搏鬥接着又不眠不歇地在鎮上往返買賣,送完聘禮才到家他就一命嗚呼了。

賀林軒猜測他是死于體力透支。

畢竟他過來之後除了前兩天渾身無力和一些皮肉傷之外,并沒有致命傷或其他毛病。

但他留下的這門親事,卻讓賀林軒頭疼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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