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進了獵戶所說的浴間,李文斌詫異的看着屋內的木桶。

桶外細心地搭了梯子,梯臺上擺放着皂角和幹淨的巾布,桶內還放了一個矮凳。

也只有年少時在京城的家中才這樣講究過,自從來到這個地方,他早已忘記了那時的活法。

沒想到,獵戶會這麽用心。

浴桶很大,足以容納三個人,桶裏蓄足了半桶子水。觸手,竟然溫溫的,沒有半點冰冷的涼氣。

要知道村裏用的井水或是山泉水,都有一股刺骨的涼意,在夏天也是如此。

李文斌呆怔了一會兒,才猛地醒過神來。

這一切太不真實了。

他早已不奢望能苦盡甘來,但這個人,眼前的一切,無端地讓人對命運生出不該有的期盼。

這很危險。

李文斌掐了掐掌心,暗自告誡自己活在當下,不要多思,不要多想。

三伏天裏,浸在溫涼的水中舒服極了,李文斌卻不敢耽誤太多時間,很快清理好。

不過換下來的衣服,他卻不知道該拿到什麽地方去洗,便想着去問獵戶。

“洗好了?舒服些了吧?”

聽見腳步聲,賀林軒轉頭看過來。

洗去黏膩的汗水,小夫郎渾身更透出一股清俊來,哪怕一身樸素,也讓他眼前一亮。

李文斌低着頭,沒看見老男人眼睛裏跳動的火光,只說:“我想洗衣,該在哪裏取水?”

“先放着,過來,到這邊來。”

見李文斌沒動作,賀林軒幹脆站起來去牽他,讓他坐在自己剛才坐的位置上。

李文斌顯得很猶豫,還想說什麽,一股山林間清涼的風迎面吹來,帶着草木清冽的氣味,頓時讓人神清氣爽。

李文斌驚訝地擡頭,這才發現,卧房兩側都開了小門,引得山風穿堂而過。

太陽雖還未落山,但山上比村子裏更快地退了暑氣,山風溫涼,正是怡人。

他看向賀林軒,這才發現他也換了一身衣服,身上沒有汗味反而十分清爽。

想必是自己沐浴時,他在外頭庭院裏用涼水直接沖洗的。

這麽想着,李文斌臉上不由一熱。

男人挨着他坐了下來,打算和他促膝長談的樣子。李文斌很不自在,卻不敢遠着他,只好說:“出了汗,衣服放久了不好。你先坐吧,我等等再過來。”

他說着就要站起來,賀林軒忙攔着,說:“別忙活了,這才洗了澡,別又弄得一身汗。況且這些事我都能做,娶你又不是為了讓你來給我洗衣服的。”

“啊?”

李文斌不知所措地看着他,很不習慣他的自來熟,還有些聽不明白他說的話。

從來都是夫郎操持家務,他做得不對麽?難道這人願意要一個懶夫郎?

而且……他确實不知道獵戶為什麽要娶他,還願意拿出那麽多的銀兩。

賀林軒看他這副驚弓之鳥的模樣,失笑道:“別怕,我又不會吃人。好不容易這會兒閑下來了,坐着吹吹風聊聊天不好麽……這麽說起來,我竟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他頓了下,對于都結婚了卻不知道老婆的名字的事有些無奈又好笑,先自報了家門。

“我叫賀林軒,你怎麽叫我都行。”

李文斌面露詫異,卻不是因為賀林軒不知道自己的名字——盲婚啞嫁,這很正常。

他只是驚訝于,獵戶竟然有表字!

這還是他第一次聽說這裏有人除了名之外還有字,就是他的前夫、王家的次子也是沒有字的。

“林軒。”

李文斌輕聲念了一句,沒留意到某個隐性聲控的老男人因為這聲呼喚渾身一震。

他認真地琢磨了一會兒,才謹慎地問道:“林軒,便是你的表字麽,可知是哪兩個字?”

賀林軒被他問得一愣。

他這才想起來,原主連個正經名字都沒有,一般只是大郎、獵戶這樣叫着。

見李文斌誤會,賀林軒沒有否認,張口胡說道:“雙木成林,氣宇軒昂,便是這兩個字了。是在獄中和我一同服刑的一個秀才老頭給我取的,他說我命中缺木,模樣看起來又能唬人。”

他本來就很有說故事的天分,李文斌完全不懷疑他。

略一沉吟,他展顏笑道:“那秀才說的倒是在理。”

不看出身,單只看賀林軒的模樣氣度,很當得起氣宇軒昂這個詞了。

這還是他第一次對賀林軒笑,頓時如春風拂過,那雙染了笑意的桃花眼更差點把老男人看癡了。

好在他及時穩住,自然地接上夫郎的調侃,說:“讓你見笑了。”

李文斌搖頭,他這會兒看賀林軒的眼神和之前全然不同。

似乎因為有了表字,獵戶就能心安理得地和別個粗人分出高下一樣。

他搖頭說: “我觀你的談吐,并非目不識丁之輩。我原來還想不明白這是為何,現在看來,你在獄……你那些年是和秀才公學過書嗎?”

看他終于願意對自己敞開心扉,賀林軒捏着鼻子認了。

不過,牛皮可不能吹破了,他趕緊說:“是跟着學了一些。不過那秀才沒多久就因病過世了,我只學了一點皮毛,勉強能說會道,字卻不認識幾個。”

在現代時候,他也就是小學文憑。

雖然後來有錢了也花錢深造過,習文斷字不比高校出來的高材生差,但那僅限于現代文字。

他已經看過這個時代的字,比繁體字要複雜得多,原主沒有進學的條件,他只能跟着當個睜眼瞎。

李文斌點頭,他覺得賀林軒有這份上進心已經很難得。

如此,他們以後至少不會無話可說。

這麽想着,李文斌又笑了笑,說道:“我姓李,名文斌。文采之文,文武之斌,表字勉之。”

說着,他沾了水在折疊桌上寫下自己的名和字,想了想,又将賀林軒的表字也寫了上去。

哪怕水跡很快幹透,他依然盯着看了好一會兒,神情裏有着賀林軒不曾見過的光彩。

顯見是個愛讀書的。

不過據他所知,不說賀家村了,整個大梁哥兒念過書的都很少,但李文斌看起來卻不僅僅是念過書而已。

從原主對李家的了解來看,他們并沒有供哥兒進學的家底,這其中難道還有什麽隐情?

他試探地問道:“勉之,看你的字跡清朗,比那老秀才都好,真厲害。”

李文斌聽罷,不知想到什麽,眼眸裏的光暗淡下來。

他勉強一笑,道:“我也只是以前跟着兄長學過一點,哪裏能和秀才公相比。”

賀林軒立刻就聽出了裏頭的文章。

能寫得這手好字,沒有十幾年的功力是不可能的。

而李文武——這個酒樓的賬房,曾經竟然也是清高的讀書人,家裏還允許李文斌一個哥兒一起學習,想必他們以前的家境一定十分不錯。

他腦中瞬間閃過許多猜測。

但不論是哪一種可能,從天堂跌入地獄對于李文斌而言都是一段痛苦的回憶。

賀林軒不願去揭他的傷疤,便裝作沒有發現他的失落,道:“那看來家裏還得添置一個書房了。趕明兒,我到鎮上給你買幾本書,也好打發時間。”

李文斌震驚看着他,吶吶不成言。

他憑的什麽,竟值得這個人為自己如此考慮。

想到賀林軒用十兩銀子——這筆足夠他娶上村裏最好的哥兒、一輩子衣食無憂的錢,救兄長一家于水火之中;想到他今日點點滴滴的體貼尊重,李文斌心裏又暖又沉甸甸的。

“你實在不必為我這樣費心,這讓我真的不知該如何報答你才好。”

他是真的惶恐。

沒進門前,他很害怕,卻也是抱着報恩的心嫁給賀林軒的。

他只想着為他做牛做馬,回饋他援救兄長一家的恩情,從沒想過再從他身上得到更多。

看他眼睛微微泛紅,神情誠懇,賀林軒輕易就看出了他心裏的想法。

這傻孩子……

以前到底是遭了多少罪,才能輕易被這樣一句無關痛癢的話感動到幾乎要哭的地步。

賀林軒從原主的記憶裏多少也知道一些他的過往,不由有些心疼起來。

他摸了摸李文斌的頭,輕笑道:“說什麽呢。”

“你是我的夫郎,從今天起,我們就是一家人。照顧你是我應該做的,再不要說報答不報答的話了。只要你一心一意守着我們這個小家,你可以做任何事。有什麽想要的,也可以和我說,我會盡力給你最好的。”

這是賀林軒心裏最真實的想法,卻再一次觸動了李文斌。

熱氣湧上眼眶,他連忙撇開頭,倉促道:“我、我沒什麽想要的,我也會為家裏盡力。雖然我不擅長地裏的活,不過我可以抄書。鎮上書局收的,一本書能換五六文錢,我……”

這孩子怎麽能這麽乖。

賀林軒實在忍不住,站起來把他抱進懷裏,拍着他僵硬的脊背,低聲道:“好,我們一起努力。”

“嗯。”

李文斌聞着他身上好聞的皂角香味,把臉藏進他結實的胸膛,小聲而堅定地應下。

賀林軒無聲地笑起來。

他低頭看着胸前的人,感受着抵在胸口的溫度,那讓他躊躇不前的充滿迷霧的未來,在這一刻變得前所未有的明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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