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秋日金燦燦的陽光透過雕花窗子照了進來,斑斑駁駁的陰影映在傅榭臉上身上,似乎還在微微晃動。

韓璎呆呆看着傅榭,從潋滟的鳳眼到高挺的鼻梁,再到緊抿着的嫣紅的唇,視線最後停在了他的唇上。

傅榭被她看得喉嚨有些發幹,臉也有些熱,不甚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見傅榭臉都紅了,韓璎心跳加快,擡手輕撫傅榭的唇。

傅榭被她摸得有些受不了了,深吸一口氣拉下了韓璎的手,一雙鳳眼凝視着她,想要說些什麽,卻覺得千言萬語難以言盡,半晌方道:“要乖一點。”

見他如此,韓璎心裏也空落落的,半晌方悶悶道:“知道了……”這一次分別,不知何時才能相見了。

傅榭又道:“我都會安排好的,你放心。”

韓璎“嗯”了一聲,雙目盈盈,一瞬不瞬盯着傅榭。

傅榭凝視着韓璎的眼睛:“我會給你寫信的。要聽話。”

韓璎“嗯”了一聲,忽然撲進傅榭懷裏,緊緊抱住了他,滾燙的臉貼在傅榭胸前。

傅榭身上的味道清冽純淨,那麽好聞;他的胸膛堅硬平實,令人心生依賴;他的雙臂修長有力,令人沉溺在他的懷中……

可是,他就要奔赴戰場了……

傅榭抱緊韓璎,有些茫然地看着窗外。

書房窗外的女貞蒼翠疏落,等他回來,怕是又換上嫩綠的枝葉了吧?那時候韓璎會怎樣呢?會又長高一點吧……

溫暖豐潤的韓璎就在他的懷裏,緊緊貼着他,就像在夢中一樣,可是傅榭的心中卻無一絲绮念,反而有些茫然,有些悲涼。

韓璎感受到傅榭的異常,松開了他,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帶着詢問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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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榭默不作聲,拉着韓璎走到書案前,把提前選好的一摞書拿了過來,翻着放在最上面的《獻朝通鑒》,示意韓璎看。

韓璎看了一眼,發現書冊裏面夾着不少張薄薄的金箔,不由大吃一驚,擡頭看向傅榭。

傅榭沉默着又翻開了第二本《獻紀》。

韓璎發現裏面夾了不少張銀票,不由鼻子一酸,心髒微微抽搐。

她擡眼看向傅榭:“哥哥,我……我不缺銀子……真的……”

韓璎抓住了傅榭的手:“哥哥你要去打仗,這些你拿去做軍費吧!”

傅榭把書本合上,用桑皮紙把這摞書裹了起來:“這些是我的私蓄,和公事無關,你收着以備不時之需。”

他眼簾低垂,長長的睫毛遮住了眼波,俊俏的臉上什麽表情都沒有,瞧着平靜得很,其實心中卻有一種義無反顧的決絕。

傅榭沒自戀到認為自己此去必勝,他已經做好了馬革裹屍為國效命的打算,只是韓璎年紀小小,還被養得這樣嬌,他實在是不忍心……

一刻鐘之後,傅榭牽着韓璎的手從後面暗門出來,避開人群送她回內院。

傅靖拎了那包書跟在後面。

還沒到內院,就聽到裏面傳來胡琴咿咿呀呀的聲音,中間夾雜着唱書的女先生的吟唱聲。

韓璎定神聽了聽,低聲道:“唱的是《薛平貴征西》。”

傅榭心裏一動。

韓璎也想到了這一點,擡頭看向傅榭:“薛平貴功成名就,成為一代名将,可惜的是王寶钏……”

傅榭沒說話,可是握着韓璎的手卻驀地收緊。

韓璎當即嗔道:“哥哥輕一點,疼!”

傅榭睨了她一眼,心想:這就疼了?這丫頭真是嬌氣!

不過他下意識的就松開了手,望着前方高遠碧藍天際下的一線紅牆,低聲道:“你放心。”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韓璎睨了他一眼,巧笑嫣然,“到時候你不要我,我就再找一個更好的!”

傅榭又好氣又好笑,擡手在韓璎額頭上敲了一下:“你是我的妻子,我怎麽會不要你?”

見韓璎笑容甜美嬌豔不可方物,他心裏一動,沉聲道:“你若是敢……我……”

接下來的話他沒有說,可是韓璎也從他眼中的寒意和驀地降低的音調中感受到了傅榭不是在開玩笑。

她心中一陣怖懼,身體微微發抖,卻依舊不肯讓步,垂下眼簾不看傅榭,悶悶道:“你若是有了別人,我絕不等你。”

傅榭不由笑了,俊俏的臉洋溢着一陣春風,令韓璎的心緩緩放了下來。

傅榭離開之後,韓璎從從容容帶着提着書的洗春進了萬花廳,轉身低聲交代洗春:“這包書千萬不要離手!”

洗春點了點頭,小心翼翼抱着那包書。

女眷們正在聽書,見韓璎進來,也不過瞅了一眼就移開了視線,并不露痕跡。

夫人太太們觀察的要點是韓二姑娘的發髻、嘴唇和衣裙,發現韓璎的發髻整齊紋絲不亂,嘴唇上桃花紅的香膏還在,而且衣裙順順滑滑,沒有一絲褶皺,她們便在心中暗笑:畢竟是小兒女啊,還沒有往那方面想呢!

姑娘們觀察的重點則是跟在韓璎身後的洗春手裏提的那包書,心裏想的是:天啊,傅三公子不會真的是讓韓璎讀書吧?

傅榆見韓璎進來,忙迎了上去,先叫了自己的丫鬟嬌雲過來:“你帶洗春去吃點東西!”

嬌雲是個小巧玲珑的丫頭,答應了一聲,帶着洗春離開了。

傅榆牽着韓璎的手走到檀木雕花窗下坐了下來——她預先在自己身旁給韓璎留了位置。

旁邊的宋怡笑盈盈看着韓璎。

韓璎坐下之後,見右手邊是傅榆,左手邊是宋怡,不由笑了,低聲道:“這位置倒真是好!”

宋怡奇道:“哪裏好了?”

韓璎一本正經道:“左擁右抱二美兼具呗!”

傅榆悄悄笑了。

宋怡用手在韓璎腰間輕輕掐了一下,也笑了。

韓璎和傅榆宋怡嬉鬧着,眼睛卻狀似無意地環視了一圈。

萬花廳其實是一個四四方方的大堂,所有的桌椅屏風等家具都是描金雕花的檀木,地下鋪着厚厚的深紅地氈,陳設富麗而精致。

大堂裏的女眷幾乎概括了汴京高門,衣裙華麗珠光寶氣,歡聲笑語此起彼伏——她們彼此相熟的就圍坐在檀木八仙桌前,喝茶吃點心聊天。

檀 木雕花八仙桌上擺滿了白玉盤,盛着荔枝、龍眼、榧子、榛子、松子、銀杏等幹果和雕花梅球兒、木瓜大段兒、雕花金桔、雕花姜、蜜筍花兒、雕花橙子等雕花蜜 煎,另外還有不少時新果子,如金桔、切脆橙、榆柑子、新椰子、藕铤兒、甘蔗柰香、梨五花兒等,瞧着滿滿堂堂的卻井然有序。

一些穿着青綢褙子的丫鬟穿梭其中補充茶點,腳步輕捷姿态輕盈。

韓璎看了一圈都沒有找到永壽長公主。

傅夫人此時陪着幾位超品貴婦坐着,瞧着和藹娴雅得很。

韓璎拈起一個奶油松子摁開,卻沒有吃,而是在心裏做着打算。

害人之心不可有,但是防人之心不可無。她打定主意今日不管怎樣,都是傅榆和宋怡吃什麽她就吃什麽,決不脫離這倆人。

她又看了旁邊的韓琰和韓玲,見她們都專注地瞧着高臺子上唱書的女先生,這才放下心來。

她們是堂姐妹,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她也得護着自家姐妹。

傅榭把韓璎送到萬花廳之後就立即離開了。

他一邊大步而行,一邊吩咐傅靖:“去馬道街春風樓。”陳曦和他要在那裏會面。

傅靖答了聲是,低聲向小厮交代了一聲。

小厮領命匆匆跑了。

兩刻鐘之後,傅榭在春風樓三樓的雅間見到了陳曦。

陳曦今日頭戴着黑紗書生帽,身穿月白交領儒生袍子,瞧着分外的俊秀雅致,正端坐在錦榻上煮水烹茶。

傅榭從來不注意陳曦的儀表,今日卻立在那裏,用挑剔的眼神從頭看到腳,又從腳看到頭,把陳曦給認認真真打量了一番,秀致的眉漸漸蹙了起來。

陳曦從小長得俊秀,早就習慣了別人的打量,卻對傅榭的打量很不習慣,當即提起碧瓷茶壺給傅榭倒了一杯茶,含笑道:“傅三弟請恕罪,三弟你雖然生得顏賽潘安貌比宋玉,可愚兄從不好男色,三弟您不用再打量在下了!”

傅榭面無表情在他對面坐了下來,沉聲道:“你何時出發去遼州?”

陳曦擡眼一笑:“三弟你軍情緊急,愚兄只得早日出發籌措軍糧——”

“說人話!”傅榭打斷了他的滔滔不絕。

陳曦:“……後日出發。”

傅 榭擡眼看着陳曦,覺得怎麽看怎麽不順,可是想到韓璎,只得開口道:“有一句話叫‘朋友妻不可欺’,陳兄怎麽看?”從汴京到遼州路途千裏,如今民不聊生反賊 遍地天下漸亂,雖然他會派傅靖護送韓璎回遼州,卻依舊很不放心。而陳曦要去遼州押運軍糧,一定會帶着精兵前去。

陳曦審視着傅榭臉上的表情,見傅榭神情肅穆,他也嚴肅起來,收斂笑意道:“請相信陳某的操守。”

傅夫人正在陪平寧伯夫人說話,美麗的臉上雖然帶着笑,卻有幾分纡尊降貴的意味。她是崔宰相的嫡妹、安國公的正妻,自來有些居高臨下,這些常和她交際的貴婦也都習慣了。

說話間傅夫人往韓璎等人所在的窗邊看了一眼,想起自己和永壽長公主定下的計策,心中不由得意。

正在這時,她的貼身大丫鬟茯苓走了進來,悄悄附到她耳邊道:“禀夫人,宰相府裏來人了。”

見傅夫人若有所思,茯苓便從填漆茶盤裏拿起白瓷茶壺,給傅夫人斟了杯茶。

傅夫人端起茶盞淺飲了一口,這才曼聲和左右打了個招呼,借口更衣帶着茯苓離開了。

正堂後的佛堂裏,香煙袅袅靜穆無聲,宰相府崔夫人的陪房崔明家的正立在門內靜候着,聽見外面傳來一陣環佩叮當聲,忙出去迎接。

請安行禮罷,崔明家的滿面愁容道:“四姑奶奶,大夫人一大早就開始忙亂,至今還不得消停,實在是來不了了,因此命奴婢來向您請罪。”

她口中的大夫人便是宰相崔世珍的嫡妻苗氏。苗氏和崔世珍夫妻感情甚篤,因此傅夫人在娘家做姑娘時就對這個苗氏這個大嫂很不滿意,聞言便淡淡道:“有什麽大不了的事,擱得住大嫂如此忙亂?”有什麽不痛快的,說出來讓我也樂一樂。

崔明家的又屈膝行了個禮,道:“五公子今早一回府就病倒了,一句話也不說,瞧着萎靡得很,請了宮裏的太醫看了,也只說是郁結于心……”

雖然不滿大嫂,可是對崔五這崔氏滿門唯一的一根獨苗傅夫人還是很疼愛的,聞言正色道:“郁結于心?為了什麽郁結于心?”

崔明有些尴尬,嗫嚅道:“姑奶奶,奴婢也不知……”

傅夫人有些坐不住了,春蔥般的手指在描金檀木桌上敲了好幾下,最後道:“你先回去吧,等宴客結束我也回去看看阿淇。”崔五大名崔淇,親近的長輩都叫他阿淇。

唱書的女先生唱完了《薛平貴征西》,中間要停頓一陣子,女眷們紛紛起身更衣淨手。韓璎因為心有防範,便沒怎麽喝水,不用去更衣,也坐得有些累了,就和也不去更衣的韓玲立在窗前低聲談論着新近時興的浮凸繡的陣法,一時說得頗為高興。

這時候一個穿着青色褙子的圓臉丫鬟端着托盤從旁經過,不知怎麽的身子就打了個趔趄,托盤裏白瓷茶盞的殘茶就對着韓璎潑了過來。

韓玲眼疾手快,當下就拉着韓璎往旁邊一閃,殘茶全潑在了牆上,只有幾滴濺在了韓璎的裙擺上。

圓臉丫鬟怯生生賠禮道歉,又柔聲懇求道:“都是奴婢不小心,污了姑娘的裙子,請姑娘去那邊整理一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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