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韓璎今日系着一條月白百褶裙,顏色嬌嫩,而茶液是褐色的,濺上了幾滴就很明顯。

圓臉丫鬟說話的時候,韓璎也在低頭察看自己的裙子,聽對方這樣說,她擡起頭笑眯眯道:“不礙事,不用整理了!”

韓玲看了看韓璎的裙子,又看向韓璎,因為不知道姐姐是什麽打算,便立在一旁含笑不語。

圓臉丫鬟賠笑道:“這怎麽成……國公府規矩大,若是被嬷嬷知道,奴婢怕……”

見這丫鬟一臉惶急,韓璎不由想笑:此時花廳裏空蕩蕩的沒幾個人,可是這丫鬟偏偏要在她呆的偏僻的窗邊經過,而且恰巧打了個趔趄,正巧把茶液灑到了她的身上,這得有多湊巧?

她眯着眼笑:“真不用!”

接着韓璎就轉移話題。她看向韓玲:“剛才你說繡牡丹時可以用紅色和紫色來映襯,只是紅色和紫色都是深度和亮度比較高的顏色,紅配紫賽……我看還是不要這麽配色了!”

她雖然把最後兩個字消音了,可是韓玲還是聽了出來,掩口而笑:“‘紅配紫賽狗屎’對吧?針線嬷嬷都教過的!”

韓璎也笑了。

那圓臉丫鬟有些無趣,便低頭行了個禮,端着托盤退了下去。

韓璎瞅了一眼牆上淌下來的褐色茶液,眼睛裏閃過一抹深思:傅夫人開始下手了麽?希望是自己想多了。

韓玲擡眼看了一圈,見附近沒什麽人,便低聲道:“二姐姐,那個丫鬟怕是故意的,你得小心一點!”

韓璎“嗯”了一聲,道:“我曉得。”

韓玲嘆了口氣,低低道:“這公府也不是那麽好呆的啊!”人還沒嫁過來,各種髒水就潑了過來,還不知以後呢!

韓璎眼睛看向窗外:“咱們侯府不一樣如此?”一樣的藏污納垢,一樣的衣裙女人在這四角天空裏勾心鬥角……

韓玲臉上現出黯然之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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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氣氛冷凝,韓璎便有心活躍氣氛,她含笑問韓玲:“四妹,要不要戴大一點的絹花?”她用手比了個和人臉差不多大的圓。

“這麽大?”韓玲駭笑,“太誇張了吧!”

韓璎洋洋得意道:“你還別說,我那兒真有那麽大的宮制絹花,回府之後,我一人送一朵,大家插戴了好玩!”

想到韓璎發髻上插戴了臉大的一個絹花,韓玲不由莞爾。

傅榆、韓琰和宋怡她們正好過來,見這姐妹兩個笑得開心,宋怡含笑問道:“什麽事笑得這麽開心?”

韓玲和韓璎便都笑了起來。

傅夫人正在正房卧室裏換衣預備出去送客,得了茯苓的回報,不由一陣惱怒:第一步就不順利,後面那幾步都實行不了了!

不過她今日擔心侄子崔淇,不願再橫生枝節了。

傅夫人理了理诰命禮服上的穗子,命侍候她換衣的黃連和丁香退下去,這才淡淡道:“這回就算了,以後再說吧!”

茯苓答了聲“是”,上前一步幫傅夫人扶了扶頭上的金鑲玉鸾鳳步搖,道:“夫人,這鸾鳳步搖是國公爺送的吧?富麗精致,正襯您的身份!”

傅夫人笑了笑,笑意卻未達眼底,杏眼掃過卧室裏的檀木拔步床、檀木梳妝臺、檀木貴妃榻……自她嫁過來,她所用的家具全是檀木的,就算她故意換了,沒多久就又被換成檀木的。

成親十餘載,她和丈夫在一起的日子還不到一個月,滿眼的姨娘和姨娘生的庶子庶女,可嘆她想生都懷不上……

想到這裏,她的眼睛裏溢滿了怨毒,“咔”的一聲低響,塗着紅蔻丹的指甲生生在妝臺上摁斷了。

茯苓:“夫人——”

傅夫人低頭瞧着自己的斷甲:“拿甲套來!”

“是。”

回到懷恩侯府之後,三夫人鄒氏帶着韓璎姐妹三個去慶壽堂見太夫人。

慶壽堂裏有些靜寂,太夫人歪在錦榻上閉目假寐,梅香和荷香跪在一邊一個捶腿一個按腰,正在侍候太夫人。

見鄒氏等人進來,梅香含笑道:“禀太夫人,三夫人二姑娘她們回來了!”

鄒氏等人忙上前行禮。

太夫人這才睜開了眼睛吩咐鄒氏:“你留下,讓她們姐妹回去吧!”她得和鄒氏談談韓琰的婚事了。

徐媽媽知道韓璎回府了,早就在西跨院大門內翹首企盼了。見韓璎帶着洗春回來,她忙奔上前一把把韓璎攬在懷裏:“我的姑娘,你可回來了!”

摩挲一番之後,确定韓璎無恙,她這才放下心來,一邊伴着韓璎往院子裏走,一邊道:“唉,下回讓我也跟着去,再多帶幾個丫鬟……”

韓璎不由笑了,睨了奶娘一眼:“媽媽,這種豪門盛宴,規矩是客人只能帶一個丫鬟,而且丫鬟不能進裏面侍候的!”

徐媽媽有些失落地“哦”了一聲。

韓璎見徐媽媽臉上很是失落,便笑盈盈握住徐媽媽的手:“媽媽,我餓了!”

又撒嬌道:“我今天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

徐媽媽如接聖旨,當即道:“想吃什麽?媽媽去給你張羅!”

話音未落,又吩咐跟她出來迎接姑娘的浣夏:“快去小廚房讓她們生火!”

浣夏清脆地應了一聲,退了下去。

韓璎覺得自己此時餓得能活吞了一頭牛,忙忙地對徐媽媽說道:“媽媽,你早上不是去運河碼頭買了蛤蜊麽?用紅辣椒給我炒幾個蛤蜊下砂鍋面吧!這樣也快一點!”

徐媽媽答應了一聲,吩咐潤秋她們服侍韓璎,自己急急往西邊角落的小廚房去了。

韓璎懶懶地在錦榻上歪了半日,剛進卧室換上家常穿的玫瑰紅遍地金的小襖,還沒來得及系上裙子,就聞到了從堂屋飄過來的蛤蜊砂鍋面帶着辣味的香氣,忙系上白绫裙走了出去,發現徐媽媽已經用托盤端着砂鍋面進了堂屋,正在擺調羹筷子。

徐媽媽見韓璎拿起筷子就要吃,忙道:“姑娘,別急,等我用小碗給你挑出來,這樣涼得快一點!”

韓璎嘗了一口,面條筋滑湯汁鮮香,正是自己在玉溪時吃慣的味道,便一邊吃一邊贊不絕口:“媽媽,你做的面太好吃了,我将來無論到哪裏都要帶着你!”

徐媽媽探手幫她把垂下來的碎發掖在了耳後,道:“我将來可不就是要一輩子跟着姑娘了?”

又道:“夫人老說‘食不語’,等姑娘嫁入了國公府,進食時可不敢說話了!”

說完她也覺得這句話不必交代,因為自家姑娘即使在夫人面前用飯時也是很講規矩寂靜無聲的,只在自己面前才會這麽放松。

想到這裏,徐媽媽心中更加的松快慈霭,笑眯眯瞧着韓璎道:“今日宮裏來的那位王嬷嬷可把大姑娘給拘住了,強壓着學了整整一天的規矩,聽說大姑娘最後都要氣瘋了,卻無可奈何!”

韓璎聞言,想想韓珮被那位肅穆俨然的王嬷嬷彈壓的模樣,不由失笑。

漱罷口,韓璎回了卧室,倚着軟枕歪在床上歇了一會兒,待思慮成熟,這才吩咐徐媽媽:“你悄悄帶着洗春她們整理大件行李,千萬別讓外人發現,後日大概就要出發回遼州了。”

徐媽媽先驚後喜,道:“姑娘不用擔心,自從姑娘篩選過之後,咱們院子裏如今都是從玉溪帶過來的人,防範很嚴,等閑不會傳出去的!”

韓璎“嗯”了一聲,繼續想起了心事。

徐媽媽出去和洗春商議了一下,然後進卧室向韓璎回話,卻發現韓璎已經蜷縮在那裏睡着了。

她笑着搖了搖頭,先拿了一條錦被抖開,輕輕壓在了韓璎身上,又幫她把身下的軟枕換成了睡覺時枕的枕頭,這才輕手輕腳出去了。

傅榭審視着陳曦,心裏一點都不相信陳曦的操守。

他相信的是自己的實力和陳曦的理智。

傅榭擡起自己的手指看了看。

他的手指修長有力,常來拉弓之處是一層薄繭。

陳曦的眼睛也看着傅榭的手指,想起了除夕那日傅榭在南校場彎弓射出的連珠箭,以及轟然倒地的箭靶。

他擡眼看向窗外,慢悠悠道:“傅榭,我不是為我自己活着,我是為了我的家族活着。”

在紅泥小爐上煮的開水的咕嘟聲中,陳曦的聲音清冽悅耳,帶着泠泠餘韻,悠遠而孤獨。

傅榭沒做聲。

他 和陳曦不同。陳氏家族已經認定了陳恩,由陳恩來代表整個家族,陳曦要一輩子活在大哥陳恩的背後,而傅氏并沒有明确選擇出代表家族的人,無論是他,還是大哥 傅松,二哥傅栎,抑或家族中其他兄弟,只要能夠從衆多兄弟中脫穎而出,就能接管傅氏家族,進而接管占據大周半壁江山的遼梁集團。

所以對陳曦來說,家族最重要;對他來說,個人的實力最重要。

傅榭擡頭看向陳曦,沉聲道:“我會派人貼身護送拙荊,外務就暫且托付給陳兄了!”

陳曦當然也不客氣,直接道:“臘月初十會有一個遼國商隊從遼州進入大周,望傅弟通融一二。”和掌握大量土地的遼梁集團不同,陳氏家族主要銀錢來源是對外貿易,自從承胤帝接納了宰相崔成珍的建議閉關鎖國之後,陳氏的生意慘淡了不少。

傅榭搖晃着手中的茶盞:“人口販賣不行。”

陳曦失笑:“不是。是鐵。我們用雲州的碧錦換遼國的生鐵。”

傅 榭聞言,眼睛情不自禁亮了一下,卻被低垂下來的長睫毛遮住了眼波,瞧着依舊是平靜無波的樣子。鐵已經開始普遍應用在武器上了,可是大周缺少鐵礦,只能從鐵 礦蘊藏豐富的遼國進口初步加工的生鐵。只是遼國限制生鐵出境,而大周這邊承胤帝又閉關鎖國不準入內,這就導致了大周軍隊武器裝備的嚴重不足……

陳曦微微一笑看向傅榭。因為大周東、北和西部邊塞全被傅氏家族控制,陳氏要想得到遼國的鐵,只能借助傅氏的力量了,即使是分一杯羹給傅氏,也還是有賺的。

傅榭離開之後,雅間裏只剩下陳曦,他端起自己早些時候就沏好的茶,端起來一飲而盡,心裏思索着能夠貼身護送傅榭的未婚妻去遼州的人到底是誰。

在城外軍營忙了一晚上之後,傅榭當晚歇在了軍營大帳裏。

第二天早上傅榭也不去上朝,徑直進城回了國公府——真的要離開了,按照禮法他得先去向繼母崔氏辭行。

崔氏卻沒有在府裏。

傅靖低聲回道:“禀公子,夫人今天一大早就坐車去崔宰相府了。”

見公子看向自己,傅榭忙道:“據說崔五公子病了。”

傅榭聞言,擡腿就又上了馬,調轉馬頭道:“去宮裏遞牌子求見皇後娘娘。”

傅靖答了聲“是”,翻身上馬,驅馬帶着一衆小厮和護衛跟了上去。

崔宰相府外院正房後的寶清院內,傅夫人坐在床邊看着臉色蒼白的崔淇,憂心不已:“阿淇啊,你到底怎麽了?”

崔夫人苗氏立在一邊抹着眼淚:“阿淇前日傍晚與你們府上的傅三去吃酒,昨日早上回來開始就不肯說話水米不進,整整一天一夜了……”

傅夫人聞言精心描畫的眉皺了起來,眼睛看向苗氏:“傅榭?”

苗氏:“可不就是傅榭這個混世魔王,從小就欺負我們家阿淇!”

傅夫人看向崔淇,見他漂亮的眼睛似沒了焦距,直愣愣地盯着拔步床頂彩繪的藻飾,心中不由又急又氣:“阿淇,傅三那小崽子到底怎麽你了?”

崔淇索性閉上了眼睛。

苗氏眼淚落得更急了,無聲地哽咽着。

傅夫人最讨厭她這樣,當下便拉了苗氏到了隔壁堂屋,低聲問道:“大嫂,你沒問阿淇房裏受寵的那幾個丫鬟?”

苗氏擦了擦臉,眼皮紅腫:“那幾個丫鬟我都問了,其中一個叫玉愛的昨夜值夜,說阿淇夢裏叫什麽‘韓英’……”

傅夫人蹙眉想了想,又聯想到傅榭,不由靈機一動:“不會是韓璎吧?傅榭的未婚妻閨名正是韓璎!”

苗氏眼睛一下子瞪圓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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