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聽見窗外的聲音，方合暫且将雲烨這個大號的白團子放到了腦後， 他扭頭望了望車廂門的方向， 又看了看側壁上的小窗戶， 然後就拍了拍翅膀歪歪扭扭的飛到了小窗戶的窗棱上。

這個車廂雖然可謂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卻也不是多麽豪華的車廂，側壁的木頭也只是普通， 方合想要在窗棱上站穩身子還稍微費了些功夫。畢竟小窗戶這裏也有簾子，方合為了可以在窗棱上站穩可跟這簾子奮鬥了許久。

等到方合好不容易站穩小身子，已經過去了一會時間。

他緊緊挨着窗棱的拐角保持平衡， 再把自己的小腦袋從窗簾縫隙透了出去， 偷偷的用一雙圓溜溜的小眼睛看着外面。

他方才聽見的可都是陌生的人聲，南燭現在又不在身邊， 才剛剛經歷一場生死之劫的方合現在稍微有點慫， 做什麽都是小心謹慎。

然後方合就看見了很多人。

很多很多的……普通人。

以前的時候方合沒有感覺到，但是在見到這個世界的普通人後，方合便真切的意識到了普通人跟修真者之間的差距到底有多大。

不是說他們身上的修為多寡——方合現在也不知道該要如何去感應他人修為——而是那種一眼望上去的感覺。

修真者們除去那些因為功法之由在身上留下特殊痕跡的， 可不會有面色蠟黃、手腳粗糙的時候， 他們也不會卷起自己的褲腳， 赤足踏在泥地上，再将身上甩出許多泥點。他們的眼中也很少會有過于蒼老的安寧或者愁苦， 即使這個修真者的年齡可能要比凡人中的老者大上幾百歲。皮膚因為風吹日曬的幹裂，更是不可能出現的。

除去這些，方合還能夠細數出許多不同的地方來，這都是方合在真正見到這個世界的凡人之間所沒有想到的地方。

而方合所在的馬車外， 從前到後布滿了許多這樣的普通人。

他們之中有老人也有孩子，更多的還是健壯的青年與中年男女。

這麽多的人每一個人看起來都是風塵仆仆，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沒有任何笑容。只是一眼，方合就從這些普通人的眼中看出了許多沉寂與憂愁，還有一些小孩跟女人的臉上帶着幹涸的淚痕。

每一個人……

他們都是赤着腳踩在地上，兩只腳上全都是被太陽曬幹的泥，因為他們的走的太久裂出一道道的痕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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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每一個人的臉上都有着疲憊的神色，但卻沒有任何人抱怨一句。

他們安靜的随便找一個地方坐着休息，稍微有些力氣的人想着辦法取水回來跟朋友親人分着喝。還有那些疲憊的人蜷縮着身體捂着臉，滿身頹然絕望的氣息。

他們都非常安靜，安靜的不想要多說任何一句話，而方合聽見的人聲則是從不遠處聚集了許多人的地方傳來的。

因為那些裏的樹下圍了不少人，所以方合并不能夠看清裏面到底在發生什麽事情，但是方合卻能夠聽見一些感謝的聲音。不過一會的功夫他就看見有滿身狼狽的女人抱着還在襁褓中的孩子眼中透露出感激的神色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着人群中間便是一個結結實實的跪拜，同時口中還不停發出感激的話語：“大夫！大夫真的是謝謝您了！您救了我們母子的命啊！”

女人的眼中是極為真切的感激，周圍的其他人絕望的神色也稍微有些緩和。

他們不敢說的太大聲，但還是有人安撫着女人，扶着女人從地上站了起來一同離開。

方合的視線随着女人的移動追随着她，看着她散亂的發髻和粘在額頭鬓角的發絲，看着她因為疲憊而通紅的臉，看着她同樣泥濘的雙足和懷中襁褓……

就在女人走了不久之後，很快又有人接連道謝着從人群之中退了出來，一個又一個……

這麽多的人将周圍那些原本在休息的人也都給吸引了過去，原本彌漫着死寂與絕望氣息的人群也因為這些變得稍微有了活力。

漸漸的說話的人也多了起來。

中間有人從馬車旁邊路過，方合還往後縮了縮避免讓其他人看見自己的存在。在那些人走過之後再探出小小的腦袋繼續看着人群的方向，這樣一看就看了很久很久，挂在天空中的太陽散發出的陽光也不是那麽熱後，這些人群才逐漸變少。

到這個時候方合才看見了人群中間的那個人。

那是南燭。

南燭的身前放着一個長方形小幾，他就坐在小幾之後，背後是一棵有些歪的樹。

在他的旁邊還候着兩個普通人幫助南燭維持秩序，讓那些想要尋找南燭看病的人并不至于亂糟糟的沒個先後。

而在那裏微微垂着眼眸，安靜看着眼前那些凡人的南燭，雖然因為自身過于冷清的氣質會讓人覺得稍微有些不好接近，卻也讓人有一種格外安心的感覺，好似從他口中說出的話都是能夠被實現的未來。

方合盯着遠處的南燭看了一會，而擡手為眼前凡人診斷的南燭似有所感，突然轉頭望向了馬車的方向。

方合在發現南燭視線的轉動後突然就把脖子縮了回去，不知為何，他的心跳的飛快，有一種說不出的灼熱的感覺。

而坐在南燭身前的老人擡起頭看向南燭語調中帶着詢問：“大夫？”

南燭收回視線垂眸，緩緩收回了手，“你的身體并不大礙，只是有些受了風寒需要注意一些。”

“哎哎……謝謝大夫。”

縮回頭的方合從小窗戶上跳了下去，他有些磨蹭的走到自己的小軟墊跟前，腦海裏轉來轉去都是之前南燭垂着頭，凝神細聽的畫面。

今天的這一幕大概是方合至今為止最有“人氣”的南燭了。

以前的南燭雖然會對着他露出笑容，但那還是太過寂寞了。南燭的身邊好像永遠都不會出現其他的人，他就那樣不知道在深谷裏度過了多少年月。也因為長久一個人的生活，好像連語音對他來說都變成了非必須的存在。

但是剛才看見的南燭……

雖然還是讓人覺得不能輕易靠近，但總比平常的時候更……真實？又或者說是……不顯得太過寂寞。

方合很高興，這種莫名的從內心生出的高興，連他自己都有些不明白為什麽會這樣。

就是那種控制不住的情緒。

方合乖乖的蹲在軟墊上，毛茸茸的小腦袋裏想啊想，全都是南燭，想着想着方合就把頭埋在了毛茸茸的胸脯和軟墊之間。

一旁貼着車廂壁“面壁思過”的雲烨靜了許久終于看不下去，出聲道：“你不會覺得喘不過氣來了嗎？”

把頭埋了許久的方合默默擡起頭來深吸了一口氣，“啾。”是感覺快要喘不過氣了。

雲烨直勾勾的盯着怎麽看都很呆的方合一會，“剛才你看見了什麽？”

“……啾。”看見了一些覺得非常溫暖的畫面。

明明這樣的畫面放在南燭身上會覺得違和，但之前盯了那麽久的方合卻并沒有奇怪的感覺生出來。

“他在凡人看病是不是？”方合的啾啾啾雲烨是聽不懂的，但外面的南燭在做什麽事情雲烨卻能知道一些，而知道的這些讓他有一種仿佛重新認識南燭的心情，他用那種不可思議的語調狠狠把自己的團子臉皺在了一起，“你說他怎麽會做出這種事情來？這簡直太讓人無法相信了，他可是南燭……”

與其說這些話是雲烨在跟方合說，不如說他是在說給自己聽。

他所看見的這一切讓他都有些不敢确信那個人還是不是他所認識的南燭了，那可是南燭啊……那個幾近無情的家夥，而那個冷漠到了極致的人，如今卻在給一群凡人看病。

凡人！

“啾！”方合不以為然的反駁啾。

給凡人看病怎麽了？只要是南燭願意的事情，不管做什麽都可以！

完全進入了自己思緒裏的雲烨完全無視了方合的聲音，對于他來說，方合也不過是一只不是那麽普通的鳥。

一只不但能夠從他的火焰中活下來，甚至還融合了那些火焰的鳥怎麽可能普通？

但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只鳥罷了，還是一只尚未成年的雛鳥——雖然不知道這只鳥到底有哪裏得到了南燭的青眼，竟然可以得到南燭這般溫柔以待。

外面的人聲斷斷續續，方合能夠聽見那些從馬車跟前走過的人也都是放輕了腳步逼着走，大概是因為這個馬車屬于南燭的緣故，這些心中感激南燭的凡人便也對着馬車愛屋及烏了起來，不想要讓自己身上的灰塵泥濘染髒了馬車。

方合在馬車裏發了好一會呆，南燭回來的時候就擡起小腦袋用兩只圓溜溜的黑豆眼盯着他。

少年模樣的南燭看着他這幅有些呆呆的可愛模樣，心中滿是柔和的感情，他上了車就将方合抱在了懷裏，手腕一轉便将一顆仙杏拿了出來遞到了方合跟前，“餓了嗎？快吃點東西吧。”

之前南燭沒有提的時候方合沒有感覺，現在南燭把果子拿出來，方合一聞到果子的香味立刻就把腦海中的所有思緒全都抛在了腦後，開心的啾了一聲便撲向了果子。

這邊方合吃的開心，南燭也撸啾撸的很開心，一旁的雲烨卻瞪大了兩只眼睛，有些不可事盯着方合啃得起勁的果子。

在南燭拿出仙杏的瞬間，雲烨就認出了仙杏，而看見南燭如此輕易就把仙杏給了方合，雲烨幾乎是不可置信的。

那可是仙杏啊！

就算是在上古時候，仙妖神佛也都會為了它打破頭顱、互相争搶，結果他看見了什麽？南燭就這麽輕易的把仙杏随意給了一只鳥吃？

不說仙杏中蘊含的能量會不會直接把一只鳥給撐死，但就這樣輕易投喂的模樣，再普通的鳥也能夠喂成靈鳥了。

“你……”

雲烨開口說了一個字就閉上了嘴巴。

因為南燭還是那副眼中除了方合之外就什麽都看不見的樣子，他的存在對于南燭來說就跟空氣也沒有什麽區別。

氣悶的雲烨轉過圓滾滾的團子身體繼續把臉往車廂壁上一貼當做自己不存在了。

那邊的方合在吃完了果子後滿臉都是滿足的神情。

這果子的個頭本來就不算小，方合每次吃一個就能夠感覺飽飽噠，整個身體也都是暖融融的。

在被南燭從頭到尾捋了兩邊，又被偷襲了一把毛茸茸的小屁股後，方合扭頭就對着南燭的手啄了過去。

南燭一臉鎮定，就跟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不再去摸方合特別好摸的小屁股，而是将方合抱着放在了腿上，用極為輕柔的語調緩緩說： “外面發生了一些事情……除非我将你帶出去，不然不要輕易離開這輛馬車知道嗎？”

“啾？”方合偏頭望着南燭。

南燭因為微微垂着頭，兩側柔順的發絲就順着他的肩膀滑了下來。

那些長長的發絲垂到他的膝蓋又盤繞出自然的弧度下落，讓方合有一種這是自己跟南燭之間的私密空間的感覺。在他的鼻間充斥的，也都是南燭身上那種極為清淡飄渺的味道。

南燭用指尖捋過方合的頭頂與身體，指下的觸感極為柔滑。

“有一些不該出現的疫魔跑了出來，現在的修真界中再也沒有時間去想仙杏的事情，而凡間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

這些圍繞在外面的人便是因為疫魔的關系受難，離開了原本所在的地方。

南燭這麽一說方合便知道南燭之前為什麽會在外面給這些凡人看病的因由，不過……依舊讓人感到有些驚訝。

正如同雲烨所說的，這是南燭啊，一個不論怎麽看都不像是會做這種“普通”事情的南燭。即使是方合也能夠感覺得到，這個世界對于南燭來說，只怕并沒有什麽特別的地方，包括所有的生靈。

不過方合也很喜歡這樣的南燭。

只是這個疫魔一聽便不是那種會讓人喜歡的存在，他們為什麽會跑到人間為禍了呢？在現代社會中的傳說裏面，還是會有地府天庭，而在這個世界就不知道會不會有那些的存在可以管一管這些疫魔了。

就算是在現代社會之中，各種流行性病毒依舊令人聞風喪膽，每當類似的疾病出現并且流行起來，總是會有許多人死去，即使是在現代那種醫藥都比古代發達的情況下也不可避免。如此聯想到古代社會——即使這是一個有修真者存在的比較玄幻的世界——這個連普通感冒都有可能發展到會死人的年代，若是有重大流行性疾病出現，後果簡直不堪設想。

方合也是知道古代發生瘟疫的時候，有一些統治和管理者甚至會做出封城殺人的行為來。

在古代這種醫藥并不發達的年代，這樣的行為沒有辦法過多責備，相信做出這樣決定的人心中定然也不好受，可是……

如果能夠不發生這些事情，還是最好的。

方合一點兒都不想看見那樣哀鴻遍野、屍骨無存的畫面。

時刻關注方合的南燭很快就注意到了方合眼神的轉變。

關注方合對南燭來說是一件很有趣的事情，特別是方合即使是一只鳥，也總是能夠通過自己的肢體語言和“表情”的變化傳達出他的感情與想法。

南燭以指尖點了點方合的頭頂，“你在擔心嗎？”

方合偏頭避開了南燭的指尖，不是太有精神的對着南燭啾了一聲。

物傷其類也是理所當然的事情吧，即使他現在變成了一只鳥也是一樣的。

方合整只鳥兒都顯得有些不太有精神，南燭看着他良久卻沒有安慰，只是用之間在他的身上來回劃過，好像這已經變成了一種無意識的習慣。

方合也因為長期被如此對待，都有些習慣了。

起碼他現在已經不太像起初那樣總想要将南燭這煩人的手指從身上趕走了，雖然偶爾他還是會啄一下，讓南燭知道他可不是那麽好摸的。

南燭摸着摸着指尖就停了下來，他将方合捧了起來，與自己的視線齊平，“我曾經認識一個人。”

“啾？”以前？

這還是方合第一次聽南燭提到過他的以前。

“我以前認識一個……明明看起來沒心沒肺，卻總是喜歡為他人擔憂和考慮的人。”南燭垂下眼眸，慢慢回憶，“我第一次見到那個人的時候，他便是因為為了給部落探尋出路迷路到我那裏的，那個時候的他……看起來都快要死了，但在見到我的時候卻還是能夠露出笑容。”

一邊說着南燭仿佛又看見了那個從前。

那個滿身狼狽、到處都是傷口、還差一口氣就會死掉的家夥，在看見他的時候臉上是一副癡癡的神情，若非他轉過頭去與那人對上視線，那人只怕還會繼續看下去。

而在跟那人對上視線後，那個快要死掉的家夥卻露出了明朗的笑容，并且言道：“你真是我見過最漂亮的人。”

漂亮這樣的詞彙，對于上古時候的生靈來說沒有任何意義，只有生存才是所有仙佛神明考慮的事情。

而那個家夥只是因為他的外表，便說：“我真喜歡你。”

着實……膚淺……

雖然這樣想着，但是南燭眼中的神色卻柔和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