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衆人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

寧姜說:“我其實,不太喜歡跟人說,我生病這件事。這真的不是什麽光彩的事情呀……”他如同自己話中所說那樣,臉上浮現了一絲困惑的神情,“你們剛才說的話,讓我覺得,你們似乎對這樣一種疾病,并沒有什麽正确的認識。”

“寧姜。”王寅打斷了他的話,“我們今天就到這裏吧,你還有工作要忙,不要為了這些無足輕重的小事兒浪費精力。”他說這話的時候用眼角看了一眼對方三人,輕蔑至極。那位制片人和導演是圈內人,導演跟王寅是認識的,知道王寅生氣了,事情麻煩大了,可那位投資商跟王寅八竿子打不着,說道:“小寧願意講,就讓他講一講嘛,我們也學習學習。”

王寅皮笑肉不笑的擡了下嘴角。

寧姜說:“像你說的那位重度抑郁症的朋友,你竟然還能跟他在飯桌上,談起,這件事,也算是……”他撓了撓頭,不知道該怎麽形容,“我當時去醫院,覺得自己,好平靜,但是醫生不叫我走了。當時的記憶,我其實不太清楚,只記得在醫院住了很久,後來就出國了。沒有人願意被別人知道自己生病,這……并不是什麽光榮的事情,也不值得炫耀。人啊,都有叫自己煩心的,事情。沒有人是輕輕松松的,活這一輩子的。但是,如果不是真的經歷過什麽……也不會把自己弄的,走投無路。”

王寅說:“就這樣吧,我們走了,寧姜。”他強硬的把寧姜脫離這個尴尬的局面,寧姜老老實實的跟在他身邊,問道:“我又沒有多說,別的。”

“你不是不喜歡提你生病這件事嗎?”王寅說,“哪怕當時出國的時候對外也只是聲稱休息,怎麽今天倒是聊起來了?”

“他們,有誤解。”

“他們有誤解那是他們的事兒!”

寧姜皺了下眉:“其實,你不用太擔心。我對那個時候的事情,的記憶,不太清楚了。只是有些斑駁的,影子。”

王寅說:“抑郁症還會這樣?”

“我不知道別人,只知道自己。”寧姜閉上眼睛回憶,“我記得在我出國之前,還有個人,對我很好,但是我不記得是誰了,有這樣,一個人麽?”

“……沒有。”王寅說,“你記錯了。”

寧姜扯扯嘴角:“你看,我就說,會出現記憶混亂吧。我的時間軸,跟別人,有一段時間,不一樣。我連那段時間的,一張專輯,都記錯了。”

“別想了。”王寅說,“我送你回去休息。”

寧姜說:“還是回,練習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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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提及過自己的病情了,他是非常羞恥于這件事。如今天那三位所講,抑郁症這類疾病,在當今高壓社會之下似乎成了流行趨勢。如果一個人在網絡社交生活中沒有接觸過幾個聲稱自己得過抑郁症或者正在患病的人,那麽肯定是你上網的姿勢有問題。

寧姜鮮少接觸網絡,不清楚這樣所謂的“流行趨勢”,他覺得生病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怎麽會有人拿這種事情開玩笑呢?怎麽會有人因為得這樣的病而感到與衆不同呢?

明明,他都難過的快要死了。

寧姜不知道的是,這些訴說着自己的痛苦與壓力的人大多只是心情抑郁而已,跟抑郁症差着十萬八千裏。真正的抑郁症對于大部分人而言是幾位陌生的,因為沒有人敢直面精神出現問題的自己。

那時候寧姜也不能。

最初發現他狀态不對的是花枕流。寧姜不知從哪個時間段開始爆瘦,整夜整夜無法入眠,白天也不困,不打瞌睡。當時他正在宣傳期,其他人以為是過渡勞累,他暈倒過一次,去醫院檢查也僅僅有些營養不良。是花枕流壓着他去查精神科,結果是中度抑郁,大夫給他開了藥,叫他睡覺,并囑咐他,如果病情加重,就需要住院治療了。

花枕流知道寧姜抑郁症之後暴跳如雷,寧姜跟他同居,面上言聽計從無比乖順,背地裏卻得這樣的病。他花枕流是虧待他了還是怎麽着了,犯得着這麽不情不願?寧姜面對花枕流的質問,表現的很平靜,乖乖把藥吃了,說他也不知道,他沒有不願意,可能這跟感冒發燒一樣,吃點藥就好了。

但是他沒有好,反而越來越嚴重,并且開始吞咽困難,整個人呈現出極度的病态。如大多重度抑郁症患者一樣,他也有自殘輕生等行為,但是他沒有那麽歇斯底裏。他的情緒一直都很淡,連給自己放血的時候都是淡然的。

他自己半死不活的,花枕流看到他的時候也被吓去了半條命,等寧姜被搶救回來的時候,就是這樣話都說不通順的樣子了。

寧姜需要有人看護,花枕流為此延遲的回去美國的時間,停留在北京。

他問過寧姜的醫生,寧姜有沒有跟他說過什麽,他為什麽會得這樣的病。

醫生只是跟花枕流說,寧姜活的太明白了,活的明白往往不是解脫,而是将自己陷入更加深層次的痛苦之中。這意味着你無法跟這個世界上大部分的俗人溝通,沒有人可以理解你的想法。

無法交流會讓人陷入狂躁和彷徨,而且寧姜所處的環境比一般分更為複雜,他還有來自花枕流的壓力。

花枕流像養鳥一樣的養他,給他關在籠子裏,叫他唱歌,卻不給他自由。花枕流的性格過于惡劣,他經常捉弄寧姜,拿着寧姜不堪回首的過去開玩笑,也拿着寧姜寫的歌随便發到網上去,叫別人改一改,就成了別人的了。

他在床上花樣繁多,可惜并不溫柔。他總嫌棄寧姜無趣,可還是愛一遍一遍的玩弄寧姜。他是研究人工智能領域的,吓唬寧姜以後要做一個跟寧姜一模一樣的人工智能機器人,專門供人享樂。

因為在他的眼裏,寧姜就是出來賣的。

寧姜的病越來越重,花枕流也好像跟着一起瘋一樣。寧姜吃不下去藥,花枕流就威脅他要砸了喻伯明送給他的琴。寧姜對那把琴仍有感知,吓的吃多了安眠藥,差點沒醒過來。花枕流讓他自己一個人呆着,四面牆都裹了海綿,給他穿着約束衣,然後就把寧姜關出了幽閉恐懼症,往後出門連電梯都不敢坐。

王寅不知道花枕流會這樣對寧姜,要是知道也不會由着他做這樣喪心病狂的事情。

真正的導火索是某天花枕流不知道着了什麽魔,要帶着寧姜出去玩,寧姜都沒什麽知覺了,哪兒還知道拒絕花枕流?花枕流是開車帶寧姜走的,高速公路上有一段長達一公裏的隧道,那天不知道怎麽回事兒,裏面的燈全都沒開,漆黑的像是另外一個世界。

當時寧姜就瘋了一樣的大喊大鬧,并開始呼吸苦難。

王寅那天要看寧姜的檢查結果,可是超過了時間都沒發過來。他詢問了一圈兒知道這件事兒,氣的夠嗆,當下叫人去追他們倆。他手下的人是在高速公路的休息帶上找到花枕流的,他狼狽的坐在路邊,懷裏抱着不知是死是活的寧姜,旁邊是飛馳的汽車,兩人安靜的一動不動。

接回來的時候兩人都送去了醫院,王寅上火到耳鳴,一下就鬧了嗓子,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寧姜醒了之後,本來暫停的演藝事業進入了無限休息,他在國內治療了許久,終于有點人樣之後,王寅決定把他送到國外。

國外有更為健全的心理疾病治療體系,環境也更好一些,關鍵是……可以遠離花枕流。

後面的事情寧姜就既不太清楚了,因為那時候的病情已經非常嚴重了,他都分不清自己什麽時候是醒着的,什麽時候在睡覺。不過花枕流對他做過的那些事情,他倒是記得一清二楚。

再回國時碰上花枕流,寧姜沒有害怕他這個人,而是擔心自己的病會複發,回去還偷偷吃藥。随後他發現,自己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堅強的多,他似乎真的走出來了,能夠非常平靜淡定的接受花枕流一如既往的逼迫與惡作劇。

他開始變得同情花枕流,同情這個幼稚的自以為是的男人。

寧姜的演唱會在周五的晚上正式開唱。

當晚上座率有個七八成,對于他這樣鮮少曝光活動的歌手來說已經挺不錯了。寧姜好久沒有這樣正式過,剛一上臺有些緊張。

當熟悉的音樂響起時,他就進入了屬于自己的裝填。

寧姜在過場的時候不喜歡講話,所以他的過場通常很短暫。其他的歌手會有華麗的舞臺和舞蹈,他的就略顯樸素了。不過他的樂隊很好,每一個樂手都是他細心挑選過的,有的甚至在一起合作過很多年。他喜歡這個樣子,感覺大家是在一起呈現出一場與音樂有關的表演。

演唱會的曲目排的很緊湊,寧姜唱滿了一個半小時,演唱會正式的曲目部分到處便結束了,後面是一個安可環節。

寧姜在後臺換衣服休息嗓子,他放在一旁的手機忽然亮了一下,寧姜鬼使神差的拿起來看了看。

上面是一個非常熟悉的名字。

明。

寧姜一滞,竟然有點不敢打開那條消息。

這個名字有多久沒有在他的生活中出現過了呢?他都回憶不起來了。

寧姜的手指有點抖,打開之後是一封非常簡短的訊息。

“我要離開北京了,去哪裏不知道,後會無期。”

寧姜看着手機屏幕足足呆愣好幾秒,是導演叫他上臺的時候他才清醒了過來,反複看着屏幕裏的字,确認自己沒有看錯。

喻伯明說他要走了,離開了這個他奮鬥多年的城市,并且再也不會回來了。

人是很容易忽然放棄一切的,也許是因為疲憊,也許是因為頓悟,也許是因為勇敢……不論哪樣,放棄意味着将要與一段經歷做告別了。

同樣的,也要與一些人做告別了。

喻伯明選擇告訴寧姜自己離開的消息,可能在他心中,也希望有一個有始有終吧。他是跟寧姜一起來到北京奮鬥打拼的,最終,也應當由寧姜知道,他要走了。

這個城市啊,每天有太多人失落又遺憾的離開,他們的位子,也會被那些懵懂無知的年輕夢想一次又一次的填滿。

寧姜閉了會兒眼睛,從後臺拿着自己那把老舊的吉他上了臺。他在觀衆的掌聲中與樂隊老師說了幾句話,然後獨自沉默的站在了舞臺中央。

話筒支架立在他的面前,他說:“我本來,是要唱新專輯的歌的,但是,就在幾分鐘前,我得知了,一個消息。”他撩撥了一下琴弦,繼續說,“我聽說過這樣,一句話。人,最怕突然聽懂,一首歌。我寫過很多,也聽過很多,當我知道那個消息的時候,腦中就出現了這首……《往事只能回味》》。”

随着話音落下而響起的,是一聲悠揚的吉他。

寧姜的聲音清澈,他唱的緩慢,只有幹淨的吉他旋律伴奏,更加凸顯人聲與歌曲的韻味。

時光易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憶童年時竹馬青梅,兩小無猜日夜相随。

春風又吹紅了花蕊,你已經也添了新歲。

最後一句本來是“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裏相依偎”,但是寧姜把它改成了“你就要離開像時光難倒回”唱了出來。 喻伯明與他談不上變心,兩人也只是非常單純的朋友關系,他若是按照原句唱就太過暧昧了。

這些年來的畫面都一一出現在寧姜的腦海中,那時他們還那麽年輕,天不怕地不怕,無知也無畏。轉眼過去,他們經歷了挫折與苦難,經歷了現實與殘酷,變得沉默,變得迷失,變成了最不希望變成的模樣。

到頭來,不過都是一場落花流水唏噓空夢罷了。

“你就要……離開,像時光,難倒回……我只有在夢裏,相依偎……”

唱到最後一句的時候,寧姜的聲音已經開始哽咽,他的嘴唇抖動,看得出來在極力控制自己的情緒。但是那股不知名的力量太多強大,連一貫鎮定自若的他都無法經受,手指掃出來的最後一個旋律都跑調了。

再睜眼時,寧姜滿臉濕潤,他茫然的看着四周,臺下漆黑一片,他聽不見那些呼喊的聲音,捂着臉頰跪在了地上。

失聲痛哭,不能自己。

讓他失态将他擊垮的力量,也許就叫做離別吧。

與友人離別,與一段往事離別,也與自己離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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