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熱帶植物的闊葉抽打在王寅身上,他許久沒有這樣不要命的跑過了,腎上腺素的急速分泌讓他的身體機能達到了極限。他的心髒快的要跳出胸口,腦中卻一片空白,頭頂是炎炎烈日,耳邊是悶熱潮濕的風。

還有呼吸聲,幾乎肺部都要炸裂了。

要跑,要再快一點!

潮水浪聲有時跟風吹樹葉很像,只是熱帶的島嶼上沒有大面積的森林,而且葉子太過厚重,很少能吹起來。王寅的鼻腔中嗅到了愈發濃重的海洋的味道,也許穿過層層綠色的屏障,前面就是海岸了。

正當他心中喜悅的時候,他順着聽覺中夾雜其他信息的引導回頭看了一眼,陸鶴飛已經追了上來!王寅大驚,即便不知道前面的路在哪兒,但是他不能被陸鶴飛帶回去,回去了,一切就都沒了。

陸鶴飛脫衣服的時候聽到外面的動靜,他出來的時候門大開着,王寅已經跑了。他來不及發怒,也追了出去。

這島不是很大,只不過中間是樹林,沒什麽路,王寅又只顧着跑,根本不辨方向。陸鶴飛順着被踩踏過的痕跡一路追出來,很快就追上了王寅——他接受過訓練,再加上年輕體壯,真發起狠來,王寅未必是他的對手。

陸鶴飛的視野之內出現了王寅的身影,他見了自己像是見了鬼一樣,跑的更瘋了。陸鶴飛本就在暴怒的邊緣,看王寅那神情幾乎瞬間理智全無。這一段是個下坡,他往前一躍将王寅撲倒在地,兩人順勢滾了幾圈,陸鶴飛用力把王寅壓在地上,雙手掐着王寅的脖子瘋了一樣的喊:“你為什麽要離開我!”

“你這個……瘋子!”王寅的喉嚨被人扼住,他覺得自己可能要死了,臉憋的通紅,氣都喘不上來。他的一只手無法用力,怎麽都掰不開陸鶴飛,情急之下抓了一把泥土往陸鶴飛臉上潑,陸鶴飛迷了眼睛,下意識的松手去揉。

氧氣這才回到了王寅的胸腔之中,他沒來得及站起來,陸鶴飛就又發起了攻勢,兩人扭打一團。陸鶴飛瘋,王寅也破罐子破摔,他覺得若是今天不做個結果,那麽他就真的沒有以後了。

兩個男人之間的厮殺不為別的,就是個你死我活。

“陸鶴飛你這個瘋子!”王寅吼聲伴着自己的拳頭一起落下,“你他媽的就應該去死!”

這一下陸鶴飛沒躲開,被王寅打翻在地,王寅抓着他的衣領欲要再打,被陸鶴飛扭住了拳頭。陸鶴飛的嘴角裂開,眼神透着兇光。他應該先拆王寅一條胳膊才是,最好再把雙腿打斷,絕了他這輩子想逃跑的念想。

可他又怎麽舍得呢?

“我都是為了你!”陸鶴飛惡狠狠地說,“如果不是我保護你,你以為周瀾不想弄死你?!”

“那就讓他弄死我啊!我死在外面也好過被你囚禁!法律都不能限制我的自由!你憑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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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憑我愛你!”陸鶴飛喊了出來。

“愛我?”王寅的臉上在這一秒中經歷了冷漠不屑可笑惱怒的神情,他想大笑,可是張開嘴也笑不出什麽,聲音帶着刀子,說話都會叫他疼。他只能咬着牙說:“可是你背叛我!”

王寅今生最恨被人背叛。

他不會在普通人或者關系不近的人身上投以太多的目光跟感情,這一類人做什麽事情都影響不到他。他所謂恨都是源自于親近與相信,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滿腔熱情被辜負,也不能接受自己的感情被欺騙。

再往深層次去挖掘,這種憤怒與痛苦歸根結底就是他不能接受自己錯付,不能接受自己瞎了眼。

他曾經真心實意的想要接納陸鶴飛,也曾認真思考過是不是自己真的有愧于陸鶴飛。種種複雜的情感讓他無法對陸鶴飛坦誠。他總想着湊活湊活過吧,人非草木孰能無情,他對陸鶴飛說過的冷言冷語總能日後彌補回來吧。他也承認自己是自私的,他就是孤單怕了,怕自己一個人活着,這種情緒會随着年齡蔓延擴張。他覺得,人生在世了無牽挂,是非常可怕的。

在暴力與血腥的刺激之下,他們都不再擁有身而為人的品質,他們是野獸,只能通過撕咬和鬥争來為自己争取生的權利。

王寅恨的想要殺了陸鶴飛。

“我沒有背叛你!”陸鶴飛把王寅打翻在地,王寅滾了一圈撞在了樹上,撞的頭暈眼花。陸鶴飛握緊拳頭,肩膀都在抖動,居高臨下的看着王寅說:“誰都會背叛你,我不會!”他雙手抓着王寅的領子将他提了起來,雙眼瞪得渾圓,裏面布滿扭曲的紅色血絲,本來一張舉世無雙的漂亮臉蛋也變得異常可怖。

在王寅眼中,陸鶴飛已經不再是他的小飛了。

這個人是誰,他不認識。

“呃啊——”

一個驚天巨浪拍在岸上制造出了巨大的聲響,可是卻蓋不住尖叫嘶吼的人聲。

陸鶴飛頭破血流的倒在地上,王寅脫力的跪下,手裏抓着一塊拳頭大的石頭。這是陸鶴飛拎起他來的時候他随手抓的,腦子一熱就砸到了陸鶴飛頭上。陸鶴飛的眼睛都被鮮血染紅了,他看着自己手裏的血,不可置信的愣了一剎。

但是他腦中沒有別的想法,他只是不想讓王寅走。

陸鶴飛用身體去壓制王寅,王寅瘋狂的捶打他。男人的拳頭力道非同小可,陸鶴飛勒住王寅的脖子,王寅張口就用力去咬他。口腔中頓時被腥甜的味道充斥。陸鶴飛死也不撒手,王寅就咬的更狠,血順着他的手臂流下來,滴落在泥土裏。王寅的手肘往後一捅,陸鶴飛倒退幾步,王寅乘勝追擊從地上拾石頭去砸陸鶴飛。

人見了血就回不來,他只知道往死裏打砸陸鶴飛,陸鶴飛被血迷的眼睛睜不開,只能胡亂的掙紮。先機這種東西一旦占取就很難再奪回,也許在這個時候,王寅比陸鶴飛還要瘋的厲害。

逃出來的時候帶着的那根筷子掉落了出來,陸鶴飛一動,王寅以為他要去搶,閃電一般的沖了過去。兩人都沒什麽體力了,齊齊扳倒在地,陸鶴飛抓着王寅的衣服,王寅手裏攥着筷子想都沒想的就往陸鶴飛胸口上插。

那只是一根平淡無奇的木頭筷子,筷子頭比一般的要尖一點,随手就能折斷。

但是就會這麽一根筷子,竟整根沒入了陸鶴飛的胸。

兩人瞬間沒了動靜,王寅的手還握着筷子的底端,陸鶴飛看着他,滿臉寫着不相信。不知道是不相信筷子可以刺破他的皮膚,還是不相信王寅是真的想要殺了他。

王寅松了手,陸鶴飛的身體直直向後倒去。

他如同從血池子裏撈出來的人,裸露的皮膚都是青紫破裂的傷痕,已經看不出原來俊朗的模樣了。他吸不進那麽多氣,真能小口小口的,像是抽搐一樣。血仍舊不依不鬧的從他的頭裏胸口上往外流,等全都流幹了,人也就沒了。

也許都等不到那個時候。

王寅的耳朵裏嗡嗡作響,什麽聲音都聽不到,好像只有自己急促的呼吸聲。他的雙手顫抖,泊泊流汗,燥熱的要炸裂一般,自己也不知道挪動。

直到陸鶴飛轉了一下眼珠子,捶着眼睛看他,那眼神悲傷至極,是真的認清了自己被抛棄了一般的野獸才會有的神态,只差在生命的最後一刻仰天悲鳴。

王寅心裏震了一下,緊接着劇烈跳動,他要跑……要跑。

邁出兩步之後一只腿就擡不起來了,陸鶴飛趴伏在地上,雙手緊緊抓着他的腳腕。擡着頭,說不出話來,就看着王寅,好像在求他。

陸鶴飛這一輩子從來沒有為自己活過,直到他遇見了王寅。在真真假假的交鋒之中,他才發覺自己的愛情其實是那麽的不值一提。這個故事中,每個人都懷揣着自己的目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過往,陸鶴飛什麽都不是,他連愛一個人都那麽困難,還能奢求什麽別的呢?他連求王寅不要離開他都如此狼狽可笑。

求都求不來。

這一個多月以來,對于王寅是苦難,對于陸鶴飛而言卻是歡愉。他并非開心,可只要想到王寅完完全全屬于他了,他就覺得滿足。他希望這個世界簡單到只有他們兩個人,因為他明白,一旦給了王寅回歸現實的機會,他就會狠狠将自己抛棄。

他比不過金錢名利,也比不過盛世浮華,他沒有一丁點留住王寅的資本,他只能靠這樣卑劣的手段。

他只是個卑微如塵埃的凡人啊……

陸鶴飛僅僅握着王寅的腳踝,他的意識越來越模糊,眼前也要看不清東西了,陽光太刺眼,曬的他眼睛火辣辣的疼。

身上也疼,具體說不清楚是哪裏,也漸漸覺得很冷。

他沒有關于死亡任何一星半點的認知,渾身上下最後一點點力氣,也都留在了挽留王寅上。他不想讓王寅走,一點也不想。

但卻說不出來,腦中只有那麽幾個碎片一樣的念頭閃過。

原來王寅是真的想殺了他。

原來他那麽喜歡王寅啊……

王寅彎腰用力扒開了陸鶴飛的手,他站着停了一秒,但是沒有回頭。下一秒,他就狂奔而去了,身影消失在林子中。

陸鶴飛的眼睛一直看着王寅遠去的方向,他閉上了眼睛,眼淚太重了,從他的眼眶中跌落出來。

可惜,他再也沒力氣睜開雙眼了。

王寅一直跑到了海邊,他只要找到船就可以逃出生天了!再也不會有人阻攔他,陸鶴飛……他……

可是當整片連貫的沙灘進入到他的眼簾時,哪裏能看到船的影子?王寅不信,順着海岸線一直跑,島的另外一面是懸崖,沙灘只有這一面。

沒有船。

王寅跌倒在沙灘上,海浪洗刷着他的膝蓋,他絕望的嘶吼,好像所有的計劃與奢望都不成立了。沒有什麽逃出生天,等待他的也是死路一條。

這裏确實沒有船。陸鶴飛每次離開的時候都是大陸上有人來接他,等采買過後再把他送回來。如果他不聯系大陸上,或者那個跟他對接的人忘記了,那麽他們兩個人都會困死在這個島上。

這裏是沒有生路的。

也許陸鶴飛一開始就沒想過給彼此留一條退路,他知道當他做出這樣的事情來的時候,他和王寅已經沒有可能了。他只是騙自己,給自己織造一個美麗的謊言。他也騙了王寅,他不想讓王寅活在絕望之中。

然而謊言終究是會被拆穿的,為此,陸鶴飛付出了血的代價。

得知真相的王寅幾乎崩潰,在沙灘上大喊大叫,整個人撲進水裏,可卻被浪頭翻了回來。他逃不了了,他要死在這裏了。

甚至沒人知道。

他沒活夠啊,他的前半生披荊斬棘,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好不容易熬到了今天,他怎麽能死呢。

正當他絕望之際,忽有大型機器運轉的聲音從天空中傳來。王寅擡頭一看,是一架直升飛機。他喜出望外,站起來又蹦又跳的向天上大喊。

“救命!”王寅扯着嗓子叫喚,“這裏有人!救救我!”

他希望那架直升飛機上的人可以看到他的呼喊,連滾帶爬的跑去幹燥的沙灘上畫巨大的SOS,他站在中間揮動雙臂,朝着那架直升機拼命呼救。

直升機距離海平面有些高度,當它飛躍王寅的頭頂的時候,王寅的心一下子就提起來了。直升機并沒有停下來降落,而是飛遠了。

王寅不甘心的去追着直升機跑,一邊跑一邊破口大罵,然而再往前跑就是剛剛的林子了,邊界上像是有電線一樣,王寅站在那裏就不往裏走了,裏面還有陸鶴飛,他不敢進去。

直升機的聲音漸漸遠了,王寅躺倒在沙灘上,徹底沒了念想。

他的人生經歷了那麽多大起大落,可沒有哪一次能像今天一樣如此密集的爆發,然後最終跌落深淵裏。他想放棄了,這島上什麽都沒有,也許就是為了某一天悄無聲息的死在這裏。他出生平凡,最終也要平凡的離開麽。

正當王寅深有天際的時候,那陣引擎的轟鳴又出現了,他以為是自己幻聽,揉了揉耳朵,睜眼時看到了那架直升飛機在自己的頭頂盤旋。

也許是幻覺。

他猶豫了一秒,掐了自己一把,還會疼,鯉魚打挺一樣的跳起來朝着那架飛機大喊大叫,像個瘋子野人一樣。

什麽裏子面子,什麽矜持身份,他都不要了,他只要活!

直升飛機在沙灘上降落,門一打開,于渃涵就沖了下來直奔王寅而去,王寅也愣了,沒想到會是她,傻了一樣的站在原地。

“渃渃。”他驚愕地問,“是你麽,渃渃……”

“王寅你這個臭傻逼!”于渃涵先是給了王寅一巴掌,又喜極而泣抱住了他,“你可害死我了!”

高司玮也從直升機上下來,見終于找到了王寅,心裏也松了口氣。這裏距離花枕流給的定位坐标不是很遠,于渃涵執意要搜個底兒朝天,沒想到在這裏找到了。

“王董,于總,咱們趕緊上飛機吧。”高司玮說,“這裏不宜久留,有什麽話回去再說。”

于渃涵點點頭,跟高司玮一起把王寅扶上了直升機。

門一關,直升機緩緩起飛,巨大的扇葉把沙灘上攪起了一陣漩渦,轟鳴聲就在耳畔。王寅看了一眼下面,一直持續的亢奮狀态才開始回落,随之而來的是深深的疲憊感和恍惚感。

于渃涵看王寅衣服上全是血,樣子又非常狼狽,以為王寅受傷了沒說,就把他身上仔細看了一遍,卻發現王寅身上只有淤青和一些輕微的擦傷,并沒有什麽傷口。她奇怪地問:“王寅,你身上血哪兒來的?陸鶴飛呢?”

陸鶴飛。

這名字是個炸彈,把王寅緊繃的神經全都炸開了。那些血管筋骨炸開之後,裏面全都是不可直視的淋漓鮮血。他覺得很冷,僵硬的扭過頭來看于渃涵,但是眼睛沒什麽焦距。因為他的眼前,全都是在樹林裏發生的那一幕。

他拿着石頭瘋狂砸陸鶴飛的頭,砸的他頭破血流,然後在掙紮中用筷子插進了陸鶴飛的胸口。

陸鶴飛倒下了,一動不動的,再也不會追他了。

“小飛……”王寅的嘴唇顫抖,只能用氣息發出沙啞的聲音摩擦出來這兩個單調的音節。

“什麽?”于渃涵沒聽清楚,但是王寅現在的樣子叫她有些害怕。她擔心王寅遭遇不測,神志已經不清醒了,就拍了拍他的臉,問道:“王寅,你說什麽?”

王寅說不出話來,一瞬間如同崩潰一樣,眼淚刷刷往下掉。他積壓的情緒太多,額頭壓在于渃涵的肩膀上嚎啕大哭。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哭什麽,本能的覺得需要有一個宣洩的出口。

于渃涵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她從未見過如此脆弱的王寅,一字不說,哭的痛苦,哭的傷心。全部的事情好像一團纏在一起的亂碼被人強行剪開了一個口子,之前一切都不算數了,之後一切就從那個口子裏拽出的線開始。陸鶴飛,就随着被抛棄的那部分,一起掃入了塵埃之中。

她摟着王寅,安慰的拍着他的肩膀,聽着他哭,自己忍不住的嘆氣。

直升飛機載着他們駛向現實中去,在那個島上的日子就像做夢一樣,不知是真是假。

而陸鶴飛,也随着這個夢境的破碎,化作煙雲,徹底消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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