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算一算,得有三年多沒見了。

易嘉澤七歲的時候,還不姓易,他只有一個小名叫小嘉。

父親易仕凱把他領回來,對家裏宣稱是從孤兒院領養的。

那時候易佳夕八歲,父親把小男孩的卧室安排在她隔壁,讓易佳夕帶着他玩。

小男孩內向沉默,不合群,剛來的時候格外瘦小內向,看着陰沉笨拙,不會讨好人,易佳夕自小被驕縱長大,在一衆孩子裏一呼百應,跋扈放肆,很是看不上這個“弟弟”。

偏偏易仕凱同情他,總要易佳夕帶着他玩。

她多聰明啊,陽奉陰違,表面上把人帶出去,實則壓根不管。

那時候家附近有一間廢棄別墅,陰森恐怖,有一回小夥伴們約好了去探險,易嘉澤也跟着,後來玩起捉迷藏,易佳夕把他安排在二樓房間裏殘破的衣櫃裏,讓他老實躲着,等她來接。

後來她就給忘了,又跟小夥伴們去了下一個目的地。

等到想起來,還是宋叢筠提醒的她。

那是個冬天,才六點,就已經天黑了,易佳夕不敢天黑去那裏,回家後,撒謊說易嘉澤藏不見了,

找到他的時候,易嘉澤還躲在衣櫃裏,瑟瑟發抖,不知是怕的還是冷的,回來就發了三天燒。

小孩兒挺講義氣,問他為什麽躲裏面不出來,他偷偷觑了易佳夕一眼,甕聲甕氣地說是自己睡着了,沒聽見姐姐叫他。

自那以後,小孩兒每次拽着易佳夕的衣角跟着到處玩,她就不那麽嫌棄了。

漸漸地關系好起來,小孩兒長得斯文秀氣,聽他叫姐姐還挺舒心。

小學,初中,高中,他們都在同一所學校,平時一起上學放學,易仕凱總讓易佳夕多照顧這個弟弟,只有易母,并不開心,總是憂心忡忡。

就這樣長到十六歲,他變成易嘉澤,成為戶口簿上一名新成員。

易佳夕的父母出車禍雙雙身亡,在喪禮之前,由姚金玲親口證實易嘉澤的身世,并且要在碑上加上易嘉澤的名字。

從易仕凱把易嘉澤領回來的那天起,姚金玲就什麽都知道了。

那時,易佳夕的母親肖慧懷胎五月,易佳夕還常常向母親撒嬌,等弟弟或妹妹出生了,會不會爸爸媽媽就不疼她了。

肖慧總是溫柔,“你那麽頑皮,到時候不要欺負弟弟妹妹才好。”

“我喜歡妹妹,是妹妹我就不欺負,不要弟弟了。”

“不喜歡弟弟?”肖慧問。

易佳夕搖頭,“已經有一個弟弟了。”

她滿是天真的念頭,卻忽略了母親眼中的擔憂和感傷。

法醫報告出來後,證實肖慧腹中胎兒是個男嬰。

姚金玲聽說後,喃喃念叨着“可惜了,可惜了”。

可惜什麽?易佳夕覺得諷刺,她只是需要一個孫子,這不是有了嗎?

在同一天,易佳夕失去了一個“親生弟弟”,又得到了一個“親生弟弟”,更諷刺。

葬禮那天,面對父親的墓碑,易佳夕哭不出來。

還來不及宣洩悲傷,就得知被自己最尊敬崇拜的父親欺騙和背叛,她哭不出來。

随着年齡漸長,易嘉澤漸漸長成一個沉郁英俊的少年,性格還是倔強沉默不讨喜,哪怕那時他已經得到老太太的青睐,在家擁有話語權。

引狼入室。

易佳夕心裏這麽想。

她心中除了震驚失望,還有點惡心,這個成天粘在她身後悶不作聲的小尾巴,說他對自己的身世一點也不知情,誰信?

電梯打開,就看見易嘉澤坐在她家門口,一條腿支着,另外一條随意地伸展,像是在展示自己腿有多長。

手機橫着,他正在打游戲。

從音效聽起來,戰況還挺激烈。

易佳夕站定片刻,走到門口,踢了他一腳,“起開。”

易嘉澤退出游戲,看了眼被提到的地方,擡起眼皮,懶洋洋地扶着門站起來。

他穿一件黑色連帽衛衣,帽子遮住眼睛,上半張臉籠罩在陰影裏,看不清表情,他皮膚有些蒼白,在廊燈的冷光下,整個人都顯得缺乏溫度。

他不經意掃一眼易佳夕手裏捏着的那張宣傳薄冊。

“我都來了,不請我進去坐坐?”他聲線涼薄,漫不經心地,又充滿壓抑的攻擊性。

易佳夕冷哼一聲,“這裏是私人地方,我邀請你了嗎?”

她按着門把,指紋鎖瞬間解鎖,“滴”地一聲,屋內的感應燈也跟着亮起來,從縫隙處透出光亮。

易佳夕拉開門往裏走,易嘉澤悶聲跟上,她驟然回頭,語氣冷厲,“滾。”

他不以為意,扯出一個笑容,“就這樣?不再罵點別的出出氣?”

“你想聽我罵什麽?”易佳夕盯着他,覺得自己在跟一個瘋子對話。

易嘉澤的眼神藏在陰影裏。

他平靜地說,“你以前喜歡叫我死野種,不是嗎?”

有一陣子,學校裏流言紛紛,都是關于易嘉澤的特殊身世,越傳越難聽,就差沒指着他的鼻子罵死野種。

易嘉澤為人冷傲,一貫的不合群,偏偏成績優秀,學校裏很多人看不慣他,又不能拿他怎樣。

事态逐步升級,有個易佳夕的追求者在放學後攔下易嘉澤,拳打腳踢,誰知道他挨了幾腳,突然暴起,揪住一人,按着他的腦袋往地上猛砸,周圍人都吓懵了,作鳥獸散。

後來那個男生中度腦震蕩,住了很久的院,家裏賠了筆錢,以後學校再也沒人敢招易嘉澤。

當時錢之航放學路過,嘴賤地挑釁了幾句,于是被打掉了顆牙,他被易嘉澤當時狠戾的樣子吓到,從此都繞着他走。

易嘉澤似乎認為,這個充滿歧視的外號是易佳夕給他取的。

易佳夕并不否認,樂得他這麽想。

“有病。”她大步跨進屋裏,用力關上門。

易嘉澤及時往後撤了一步,門才沒拍上他的鼻梁。

他拉下帽子,容貌年輕俊朗,氣質乖戾不馴,破壞了整體的平衡感。

他擡起手,作勢要敲門,想了想,又放了下來,自言自語道,“我只是來給你送耳環的,姐姐。”

等到易佳夕想起來管他要東西時,人已經走了。

她能從監控裏看到門口空空如也。

算了。

易佳夕去洗澡,手機放在沙發上,屏幕上跳出來一條短信。

是梁霁辰的助理薛玮發來的,說是找到耳環了,問她什麽時候有時間,來把耳環交給她。

易佳夕不關注短信,常年999未讀,看到的時候已經是兩天以後。

這幾天她沒閑着,很有效率地把店鋪敲定下來,接下來要裝潢,她看了一圈廣告,接到無數騷擾電話和短信,煩不勝煩,幹脆請了一個助理替她辦事。

删短信的時候,差點連薛玮這條一并删了。

要不是梁霁辰的名字複雜又紮眼,硬生生在一衆廣告裏殺出一條血路。

下午五時許,易佳夕來到約好的酒店。

薛玮在咖啡廳等她。

易佳夕一露面,薛玮發現她很眼熟,的确是回國飛機上坐梁霁辰旁邊的。

他熱情地站起來打招呼,“易小姐是嗎?你好你好,我是梁老師的助理薛玮。”

在公開場合,薛玮還是很給面子地叫一聲老師。

“他人呢?”易佳夕坐下,将手裏拎着的一只小禮盒擱在桌上。

薛玮從善如流地說,“梁老師今天有排練,真不巧……”

易佳夕打斷他,不客氣地說,“是他不想見我才打發你來吧,行了別解釋,了解。”

一句話,徹底堵住薛玮的客套話。

他尴尬地搓搓手,暗忖這易佳夕咋不按套路出牌呢,講話這麽直接,偏偏還滿臉笑意,笑得人涼飕飕的。

雖然事情的确是這麽回事。

薛玮特地準備了只透明薄膜,将耳環裝在裏面,拿出來交給易佳夕。

她搖搖頭,語氣冷淡,“我掉誰身上的,就讓誰交給我。”

“啊?”薛玮愣了半晌,只能郁悶地縮回手。

男人對外形漂亮的異性總能多些容忍,即便易佳夕是這間咖啡廳裏最亮眼的存在,薛玮還是感覺她不太好相處。

莫非是因為梁霁辰本人不肯親自出來接待,讓易佳夕白跑一趟,她心裏不舒服?

他正想着該如何補救,易佳夕先開口,“把這個拿給梁霁辰。”

那只咖啡色的小禮盒,方方正正,被推到薛玮面前。

他疑惑地看了一眼,研究不出是個什麽東西。

“別看了,”易佳夕表情鎮定,“炸/彈,人血娃娃,死貓死狗死蟑螂。”

薛玮慫慫地縮了縮脖子,呵呵幹笑兩聲,“易小姐真幽默。”

“還行吧,”易佳夕不以為意,補充一句,“快點吃完不要過夜,不好吃就扔了吧。”

酒店二十幾樓的行政套房裏,梁霁辰正在收拾行李。

門鈴響起,梁霁辰去開門,看見薛玮一臉緊張地站在門外。

”給你的,收好,保重。”他邁着輕盈的小步子,将盒子擱在客廳裏一張矮幾上,接着退開幾步,避之不及。

梁霁辰一臉莫名,“這是什麽?”

“易小姐給你的,應該是吃的,”薛玮不太确定地說,“你拆開看看就知道了。”

他站得不近不遠,害怕又忍不住好奇。

梁霁辰遲疑片刻,動手拆禮盒,薛玮在一旁伸着脖子看,雖被梁霁辰的肩膀擋去大半視線,鼻間卻飄進一陣可可粉的味道。

危機解除,薛玮一顆心落下地,這才湊上去,“還真是吃的啊,這叫什麽?”

攤開禮盒,梁霁辰低聲說,“巧克力舒芙蕾。”

盒子裏放着兩塊蛋糕,圓形,表面松脆,面上沾着一層白色的糖粉,甜香滿溢,還很體貼地備上兩份獨立包裝的刀叉。

“見者有份啊,”薛玮難得被甜味勾引,舔舔嘴唇,“易小姐真是太客氣了……”

他剛伸出罪惡的小手,就被梁霁辰打了霜似的眼神給凍住。

“房子找好了?其他工作都做完了?”

薛玮悻悻地縮回手,“小氣勁兒,行行,你吃你的,還有這,沒還回去,人家要你親自去送。”

他把那包裝着耳環的透明袋放在桌上。

雪花上的鑽石閃耀着冷光,圓潤小巧的珍珠浸潤在磚紅色的晚霞中,和那晚麗缦酒店大門口,易佳夕身上的白色毛衣被聖誕燈光染色的情境交疊在一起。

梁霁辰修長的手指捏住透明袋的邊緣,收進口袋裏。

“人呢?”他問。

薛玮眨眨眼睛,“走了啊。”

“你沒送送?”

“送什麽?”薛玮一臉莫名,“哦對,易小姐說了,這要趕緊吃,她親手做的。”

梁霁辰坐下來,拆開刀叉包裝,切開蘇芙蕾的表皮,內裏松潤柔軟。

他對薛玮說,“把她手機號發給我。”

“我那天不是發給你了嗎?”

梁霁辰的薄唇抿成一條直線,淡淡地說,“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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