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雲鶴本以為明晟會因為諸多瑣碎的問題而扭頭就走,卻不想在街市裏走了一下午,也問了一下午,明晟絲毫沒有不耐。

“明大人,可否賞臉與下官飲上一杯?”雲鶴看了一眼西垂夕陽,笑着邀請明晟。

明晟大笑:“一杯哪裏夠!”

雲鶴确是真心邀請,明晟的學識是實打實的讓雲鶴欽佩,不愧是少年丞相!與這般才華的人聊上一兩個時辰,的确是勝過十年書!而明晟本是對雲鶴抱着幾分懷疑的,可見他對于調稅一事的确是有許多思慮且十分認真,便漸漸放下疑慮,真心教導他一些東西。如此,兩廂都有了幾分惺惺相惜的意思。

“猶記赫大人曾說,農為國之根本,商為國之繁葉。”明晟飲了一盞酒。

“明大人有異議?”雲鶴抿了一口問道。

明晟認真地想了想,一笑:“不是異議,而是有別的想法。”

“願聞其詳。”雲鶴放下酒盞。

“吾以為農與商皆好比國之枝桠,”明晟道,“而皇帝與士族為國之根本,葉若要繁茂,根本必佳。”

雲鶴立馬朝門口看了一下,明晟見他此狀便是一笑:“這雅間裏的聲響傳不到外頭的。”

雲鶴點頭:“明大人所言十分恰當,樹杆的挺拔,樹枝的強盛,樹葉的繁茂都與根本脫不開幹系。”

“若根本處有一點腐壞,當如何?”明晟道。

雲鶴看向明晟的眼眸,裏頭并無試探,他便想了想道:“或者腐壞蔓延直至整個,又或者祛腐更新。”

“祛腐?”明晟沉吟了一下。

“腐壞不多,還是可以救的。”雲鶴道。他沒說出的後面半句就是,腐壞太多,便棄了。

“若這腐壞之處與自身有牽連呢?”明晟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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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鶴一頓,他第一反應便是想到冝奉。在士族裏,與他有幹系的只有冝奉一人,簇新的姻親。他沉眉想了想明晟此話意圖,随後才道:“如身患有疾,能治便治,不能治就忍痛除去。”

明晟大笑:“醫道上來說,的确是這樣。”

雲鶴給明晟倒了一盞酒,又給自己滿上:“治人如治世,道理是一樣的。”

“的确是這樣。”明晟意味深長地道,“吾與赫大人倒是有幾分相投,以後一起喝酒?”

“明大人相邀必是樂意的,”雲鶴笑,“下官初出茅廬,有許多事都不太明了,今日得大人指點,實在受益匪淺。”

“我倒是有些好奇,”明晟想起下午一個接一個地問題,便皺眉道,“你是冝奉門生,憋了這麽……一大簍子問題,為何不問冝奉?”若不是看他虛心求教的臉面,他都要懷疑這是故意的,想惹煩了自己走人。他不知道雲鶴本是有這打算的,可明晟這般耐心,也便收起捉弄的心思,認真讨教。

“調稅的方案是最近才開始寫的,由此才發現了許多問題,冝大人現下正忙着糧草的問題,實在是……叨擾不了。”雲鶴道,“得虧明大人不怕麻煩,才解了下官的疑惑,如此寫方案也更為順利。”

“我羅那會缺糧草?”明晟聞言冷笑,大飲一盞,“若不是有蛀蟲,哪裏會缺糧?秋收剛過,太倉竟拿不出糧?笑話!”

“這情況是每年都如此,還是……”雲鶴看他。

“若無戰事,哪裏會需要一大批糧,自然也就發現不了。”明晟直搖頭,“不思進取,老是為蠅頭小利所蒙蔽,實為根本之腐。若先帝知道,該氣得撅出來才是!”

雲鶴才發現,大司徒雖沒在朝上質疑過一句,卻是心思通透,一切都明了。他很想問一句,既腐爛成如此,何不棄了?可他到底是沒有試探。

明晟飲酒帶了幾分心思,便很快醉了。雲鶴便匆匆結賬,送明晟回大司徒府。返回到自己宅院的時候,冝奉倒是坐在正屋等着他。

雲鶴心思,不是忙着籌糧草嗎,他前腳送了大司徒回府,冝奉後腳便跟過來了?他身上只沾了幾分酒氣,倒是一點沒醉态,過去便拱手行禮:“岳翁這麽晚等小婿,是有何事?”

“芊影說你去辦事,你去哪裏沾了一身酒氣?”冝奉倒是沒提明晟。

“哦,碼頭街市裏轉轉,恰逢大司徒,便問了一些個問題,”雲鶴道,“為表感謝,便請大司徒共進晚膳。”

冝奉略有些不滿。

“岳翁,”雲鶴立馬帶偏方向,“小婿與大司徒只在酒樓裏用飯,并沒有涉足青樓妓館,岳翁放心,小婿是有分寸的!”

冝奉這才消了氣,雲鶴第一反應是吃飯的場所,而不是明晟這個人,便可看出雲鶴的坦然。雲鶴看重他女兒,怎會因明晟的三言兩語就改投了陣營?他看着雲鶴恭謹的态度,心裏總算放心。他道:“老夫辦完事便過來了,想着賢婿第一次接手這麽大一樁事總要來提點一番。”

“岳翁,糧草的事情都解決好了?”雲鶴看他。

“是,”冝奉捏了捏眉心,“總算是解決了。”他心思,若不是冝佷實在拎不起,這點事情哪需要這般折騰?可人是他拎上去的,現下要換下來也不可能。且不說冝佷接手不了雲鶴在做的調稅方案起草,雲鶴也不能身兼兩職。想到此,他越發煩心。

“岳翁也是辛苦了,”雲鶴道,“今日已晚,小婿這點事情也不急在這一時半會,不若岳翁先休息,待明日小婿将寫好的方案拿去冝府,給岳翁過一下目?”

“好。”冝奉點頭。他起身走出去,雲鶴便送他出門。冝奉頓了一下,想起什麽似的與他道:“賢婿,以後別與大司徒太過親近。”

“啊?”雲鶴有些不明。

“皇上不太喜歡大司徒此人,若不是看在先帝的面子上,這大司徒一職早就換人了。”冝奉道。

“啊?這樣?”雲鶴道,“大司徒學識很好,今日觀之更盛,皇上怎的會不喜大司徒?”

“讓皇上喜歡的臣子不一定是有滿腹經綸博古通今之才的,”冝奉教導道,“順着帝皇的意思,讓帝皇歡顏,才是生存之道。”

“哦,岳翁提點的是。”雲鶴點頭。羅那的士族便是這樣子,怕是大塊都腐爛了。他不禁想起明晟的言語,心裏多了幾分感慨。帝皇便是根本上最重要的一塊,帝皇的喜好便決定了整個士族的常态,有如此帝皇,難怪會讓明晟寒心。

冝奉看着雲鶴明了的樣子,心裏舒心不少:“為官與做學問不同,你先記着,待以後老夫會一一提點于你。”

“謝岳翁。”雲鶴道。

莫桑參戰,糧草得以解決,皇帝總算想起西北戰事了。他問大司徒明晟:“齊鳴那處如何了?”

“巅城遭屠城,齊将軍帶僅剩的五千兵士攻城,生死不明。”明晟道。

“屠城?”皇帝一顫,“齊鳴怎任由那些個小賊屠城的?”

“哈卅、吉迩、塔際雖說是小國,可合并起來也有幾萬人馬,”明晟道,“齊将軍單槍匹馬過去,怎能敵過幾萬人馬。再則,屠城是在齊将軍到達之前所為,是以駐營兵士僅剩五千人。”

皇帝不語。他沒有撥人馬給齊鳴,一方面是因為忌憚齊鳴,另一方面是覺得駐營的兵士夠用。誰曾想如此!

明晟擡眸,繼續道:“巅城被占,駐營兵士沒有營地,且沒有糧食,齊将軍到達之後才收攏起散沙般的五千兵士,連發幾封求糧急信,卻一再被壓下。無糧,如何能戰?”

皇帝怒,好不容易解決了東南戰事,這西北戰事竟也要來攪上一攪。他道:“那麽,齊将軍如何會帶着五千兵士攻城的?”所以說,辦法還是有的,有那個時間寫求糧信,還不若勤快點,動腦子找糧。

“齊将軍親自寫借據,找周邊郡縣富戶借糧,待朝廷放糧後還之。”明晟道。

“哼!”皇帝氣道,“竟給朕丢面子!”

“臣懇請皇上徹查太倉,如何會在戰時拿不出糧?”明晟道。

皇帝一噎。

“明大人,”冝奉站出來,“各地水災旱災蟲災都是需要糧食去赈災的,戰事需要糧食,太倉失修儲存不當又……”

“慢,冝大人。”明晟笑着看他,“太倉失修這種錯誤也可以拿出來說?這難道不是太倉令的失職?且問每旬檢修糧倉,可是有認真檢查過?那些個糧食黴變,空倉失火這等拙劣的借口就不必拿出來說了,既是職責未盡,便當一力受罰。因渎職之罪損失的糧食,是不是該補出來?”

皇帝震撼于明晟的不再隐忍,一時之間又是沒有說話。

冝奉深吸一口氣,看了一眼皇帝。

明晟卻沒有停下,繼續道:“再道……這戰事需要糧食,冝大人難道忘記了,這五年裏羅那并沒有大戰,有的只是每年秋末初冬哈卅、吉迩、塔際等小國侵擾西北邊境。而西北駐營兵士以往一直自力更生,種糧打仗兩者不誤,今歲攻勢頗猛,毀了駐營田地,才有了這五年來唯一一次求糧。冝大人,您可有供糧,若是供了,這糧供到那裏去了?”

冝奉沒法接話。

“再道這赈災一事,”明晟笑,“冝大人你确定要本官将這五年發生的災事一一與你太倉署比對?”

冝奉咬了咬唇,手心裏全是汗。

雲鶴垂眸不語,心思就因為昨晚的言語,将明晟激得如此不管不顧?明晟也知道太倉署如此行為,必定是受了帝皇指示,如此道明是将太倉令逼出去,再嚴重些便是将大司農逼下位。這是在祛腐?

“明愛卿……”皇帝終于出聲,“這查處太倉署一時半會也解決不了,不若,先解決西北糧草一事?”

“西北糧草一事自然是得解決的,不然齊将軍賣了身家都供不起那五千兵士。”明晟道,“不過,太倉署不查處,哪裏能得米糧來供應西北戰事?兩件事情并不沖突,西北糧草由大司農準備,查處太倉署由廷尉處理。皇上以為如何?”

“明愛卿所言……極是……”皇帝心裏暗暗盤算該如何了。

冝奉見皇帝如此神色,便知是要棄車保帥了。他心下一涼,看到旁邊冝佷焦急看來,便立馬瞪了過去!

冝佷身形一晃,他才當上這個太倉令沒多久,哪裏知道這麽多!見冝奉如此眼色,他登時便暈了過去。

“冝大人?”

“冝大人!”

“這冝大人好似身子不适,”皇帝立馬道,“擡到偏殿去,傳太醫。”

冝奉擡眸看了一眼皇帝的神色,心知冝佷怕是不會好了。他輕輕一嘆,更多的是擔心自己的官職。他在心裏将明晟翻來覆去罵了個遍,面上也帶出幾分猙獰。

待下朝之後,冝奉又得去忙活糧草一事,還要為那抹去的糧草想轍。經過雲鶴身邊,連看都沒看一眼。

雲鶴緩緩走着,想到西北戰事的糧草有人忙活,嘴角便不覺勾起。那小娃娃也不知怎麽樣了。

“你很高興?”明晟走過雲鶴身旁,看了一眼。

“嗯,高興。”雲鶴道。小娃娃馬上有吃食了,當然高興。

“我也很高興。”明晟覺得除掉一塊腐壞,心情不免輕松了些許。

雲鶴看着明晟從旁邊走過,不免在心裏搖了搖頭。除去了冝佷和冝奉又如何,皇帝這塊最大的腐壞在那兒,治标不治本。

如他所料,冝佷沒能走出偏殿,太倉令一職由那位耿直的蔡監事頂上。對于這一決定,皇帝是很不滿的,光看那蔡監事的性子,就知道以後不能便宜行事。而對于太倉署的查處一事,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得結果的。

明晟正想在朝上催一催進度,樊廈那頭出了大事。莫桑使出了神秘武器,小小一顆便能毀掉一個山頭。至此,樊廈帝皇以不傷百姓的條件打開城門,讓出樊廈國。莫桑已拿下了樊廈京都,還有如此威力的神秘武器在手,羅那還能與莫桑分地盤?羅那帝皇差點沒嘔出血,每日陰沉着臉。

明晟識相地立在列首,由着皇帝發火。

雲鶴稍稍擡眸,掃過明晟,嘴角略微勾了勾。這位大司徒當真是能屈能伸,現下這情況倒是不上前據以力争了。

明晟好似感覺到了雲鶴的目光,垂下的視線稍稍往後一帶。下朝之後,他走到雲鶴身邊:“保存實力懂不懂?”

雲鶴:“……”

明晟微微一笑。

“懂。”雲鶴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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