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雲鶴為了不讓齊骛認出,特意一瞬都不落到他身上,眼眸裏也是清淡如水,一絲笑意都沒有。甚至,比往常的步子稍緩,端了另一派姿态。還沒到位置上,安靜的廳裏傳來嘆息聲,雲鶴耳力很好,自然知道這是齊骛發出的聲響。他不禁将全身上下的裝扮,再有走姿儀态想了一遭,都不明白哪裏惹得齊骛嘆息了。

“小馬兒,何事嘆息?”雲鶴看過去道。

“唔……”齊骛感覺到衆人都看向他,便擡起頭,後知後覺這聲“小馬兒”是叫他,小馬兒什麽的……他心裏的滋味有些複雜,可立馬眼眸一閃道,“看見老爺,便想爹了。”跟我爹是同僚,總不好意思下手了吧!

對面的黑珍珠立馬對他眨眨眼,怎麽說話的!

齊骛一動不動鹹魚狀,就這麽說話!反正他才不要得老爺寵愛!

雲鶴面上表情都不曾變,只轉向身旁的夫人冝芊影:“夫人,老爺我老了?”

“老爺正值風華正茂。”冝芊影忍着笑意,頂着端莊賢淑臉柔聲回答。

雲鶴點頭:“用飯吧。”

“是。”衆人齊齊應了一下,心裏卻有些好奇為甚沒罰馬公子學規矩。

齊骛吃了兩口,便發現整個屋裏依舊是靜悄悄的。筷子與勺子皆不沾盤碟只觸吃食,吃食在嘴裏皆是抿嘴慢嚼,唯一有聲響的只有他一人。

黑珍珠暗暗地沖他使眼色,示意他收斂一些。可對面那人卻是八風不動,依舊大口嚼着肉,黑珍珠不禁深吸一口氣,沖他抖嘴唇做口型,簡直恨鐵不成鋼啊!

齊骛看着黑珍珠厚嘴唇翻飛的逗趣模樣,便想笑。

“黑珍珠,”上座的雲鶴将他們的互動看在眼裏,“怎的吃一點點就不吃了?”

黑珍珠一愣,抖着的唇立馬頓住,緩緩收回到符合儀容要求的形狀。這不是要提醒小馬兒嗎?她才剛吃兩口,不是要罷筷不吃啊!她柔聲道:“不是的老爺,妾這就吃。”

“嗯,”雲鶴點頭,“你不用節食,這樣正好。”魯埒最喜歡你這款身材了。

“老爺……”黑珍珠受寵若驚,原來老爺一直喜歡她的豐潤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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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他妾室頓時也端不住儀态,老爺不喜歡窈窕纖細的,老爺喜歡豐腴飽滿的!她們對着菜式暗暗深吸一口氣,一定要多吃!

“你也不用一直窩在屋裏,傍晚時分到庭院走一走,”雲鶴略微皺眉道,“瞧着色澤也不如以往光鮮了。”

“老爺……”黑珍珠差點哭給他看,這赫府裏幾年的教養管制立馬就繃住了她,緩下情緒道,“多謝老爺疼愛!”她就知道她這一身皮色還是挺有魅力的!

齊骛立馬頗為感慨地看了一眼黑珍珠,喜歡黑珍珠這款的,定是不會喜歡他這樣的吧?不過,他掃了一眼屋裏的莺莺燕燕,各個嬌豔欲滴的,好似燕瘦環肥各有優點。果然是個衣冠禽獸!不然,這種宴席為何要叫上他!輕絡姑娘還特地說他是大司馬府裏最可愛的呢,果然是不安好心吧?

齊骛心裏有些郁郁,就拿着面前的燒雞洩憤。到最後齊骛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幹掉了一整只燒雞,一盤牛肉,外帶兩個熱炒。他看了看突兀的肚子,忍不住伸了脖子打了個嗝。不意外地,整個屋子裏的人都側目看他。

齊骛不以為意地挺了挺身子坐好,吃太撐怎麽坐都不舒服。

雲鶴只淡淡掃過一眼,随後與衆人道:“今日這樣就很好,我們大司農府的都該知米糧的不易,盡量不要鋪張也不要浪費。”

“是。”姨娘們垂首聽着。

“好了,今日不早了,回去歇着吧。”雲鶴道。

衆人告退。

齊骛一出院門,那些個姨娘便立刻開了口禁似的叽叽喳喳起來。

“今天老爺穿得真儒雅!乍一看我差點沒緩過氣!”

“是是!第一次看到老爺這麽穿!我差點站不住呢!”

“老爺穿什麽顏色都好看!”

“不行不行!吃太飽,走不動了,停下來歇會兒。”

“誰讓你吃這麽多!”

“這不是老爺喜歡嘛!你也沒少吃!”……

齊骛揉着肚子,聽了一耳朵的仰慕。果然皮相很關鍵,竟沒有一個說大司農不是的。這種陣仗難道不該是罵自家老爺禽獸,連他這麽小都下得去手收羅到後院?他搖着頭,緩緩走着。

雲鶴沒有在後院逗留,馬上便回前院去了。他想着齊骛憤憤吃東西的樣子,不禁勾了勾唇,還真是有趣!也不知是在氣甚。

“公子心情不錯?”輕絡看了一眼。

“唔,今日我贊了黑珍珠,齊骛不會再傻到站烈日下練武了吧?”雲鶴道。

“不知道。”輕絡搖頭。

“嗯?”雲鶴看他。

“小孩子的想法總是出人意料。”輕絡道,“公子今天一句話,大家都多吃了許多。你看,那孩子也吃了許多。”

“長身體的時候容易餓,控制不住要吃也是正常的。”雲鶴笑道,“還有,你比他大幾歲,就管他叫孩子?”

“哦,那奴婢叫他……小馬兒?”輕絡道。

雲鶴白了她一眼:“對了,今日看他吃那麽撐,晚上不要鬧了肚子,你去藥房去拿一些助消化的藥丸來。這樣,後院每人都發,省的齊骛又多想了。”

“是,公子。”輕絡應,“公子啊,你當真像是在養孩子!”見雲鶴瞟過來,倒是想起,“公子,說到養孩子,領孩子的事情有了着落,千影可以開始扮有孕了。”

“哦?”雲鶴一頓,“那你與千影說一聲,秦時知道了嗎?”

“還不知,下回過來,奴婢與他說。”輕絡道。

“好,下去吧。”雲鶴點頭。養孩子嗎?其實他并沒有喜歡小孩子,最初只是覺得這個瘦瘦小小的娃娃站在一邊,很是乖巧,便給他一塊椰糕吃。他心思,齊鳴出來之後,齊骛便要跟着齊鳴離開了吧。西北還是他國,說不得一別便是再難見。他清清一笑。

齊骛拿到藥丸的時候,頓了一頓果然問道:“姐姐,這是每人都有的嗎?”

“自然,今日大家都吃撐了!”輕絡道,“我們老爺魅力不錯,一句話便讓大家都改了性子。”

齊骛只聽得第一句,其他便忽略過去了,果斷将藥丸塞嘴裏。難得吃這麽撐,實在難受。

到齊鳴行刑的一日,雲鶴和明晟特地站在邊上,看着那處。

“将軍啊!”

“我們的守護神!”

“齊将軍!”……

候在臺下的人一看後面有人出來,便高聲呼喊。

齊鳴被帶出來的時候,在下方掃了一圈,最後落到他們倆身上,釋然淡笑。雲鶴看着齊鳴的笑,總覺得有些不對,他皺了皺眉,卻是什麽都沒說。

第一刀下去,齊鳴皺眉,嘴唇卻死死咬着。第二刀,第三刀,第四刀……

“不對!”雲鶴輕道,“有問題……”

明晟也凝眸注視,立馬擡步走上去。

齊鳴看着已眼前一片模糊,卻還是感覺到明晟所在的位置有人走來。他卻是支撐不下去了,喉口的聲音來不及漫出唇邊,便已黑了一片……

“齊鳴!”明晟大聲喊道。

“大司徒,齊将軍沒能受住一百刀。”行刑官看了一眼被兵士攔住的明晟,探過齊鳴的聲息,“來人!收斂!”

“慢!”明晟冷冷瞪向攔阻自己的兵士,将人掀了出去,“我看一看!”

“大司徒,這不合規矩!”行刑官生怕出什麽事端,急着讓人将屍首斂去。

雲鶴立馬将準備在旁的大夫帶過來,跟在明晟身後。

“規矩?!”明晟不與他多說,攔着人讓大夫來驗。他就不信了,堂堂将軍會因剜幾塊肉就疼死過去!

“驗!驗!驗!”下面的人奮力往前湧。

大夫檢查了一番齊鳴的身體,又拿銀針試了幾個部位,最後狐疑地搖頭。

行刑官聞言,緊繃的身體立馬松弛一下:“大司徒看,沒問題吧!如此,我們便斂去了。”

雲鶴眉頭一緊,随後心裏有個猜測:“慢着!”他上前,湊近檢查了齊鳴身上的幾個穴位。

“這……”大夫看到那皮膚上微小的針孔,不覺瞪大眼睛。

行刑官眼見不妙,立馬扯了齊鳴的屍體奪路而逃,卻是被明晟一掌斬向後頸。

明晟環着齊鳴,問雲鶴:“什麽問題?有沒有辦法救?”

雲鶴輕輕搖頭。

明晟頓在那兒半晌,随後看向手裏的齊鳴:“他們做了什麽?”

“用銀針刺激人體痛覺,使之擴大數倍。”雲鶴看了一眼大夫道。

大夫點頭。

“活生生痛死的?”明晟頹然,“如此,為什麽不哼一聲……”如果喊出一聲,他定能發現不對,上前解救下齊鳴,如此……皇帝哪會将這等醜聞擴散,他也不能活!所以,齊鳴情願忍着,也不會将他拖累。皇帝一心要他死,哪能剜一百刀就真的放過齊鳴!可恨!

激動中的明晟絲毫沒發現,雲鶴如何會知道這等龌蹉手段。

“單是銀針刺激穴位應當不會這麽快,”雲鶴道,“我懷疑給他下了一時之間驗不出來的毒,加劇了痛覺。”

明晟死死咬着唇,仰起臉看向天際,努力壓抑眼眶裏的酸澀。他抱着齊鳴,一步步往下走。昔日高大威猛的将軍,如今他都可以施手抱起,這是在牢裏遭了多少罪!

臺下的百姓自發地給明晟讓出一條路,而後立馬湧上前毆打兵士。雲鶴站在那處,看着下方一團混亂,良久才從側旁離開。

明晟和雲鶴操辦了齊鳴和齊府裏人的喪事,葬在齊夫人的旁邊。皇帝并沒有細查齊府的人是不是全,在他看來,那日将齊府包圍起來是十分突然的一件事,齊鳴不可能想到要将人送出去,再則齊鳴的嫡子都死絕,他不擔心以後會有人來報複。明晟也沒有細數,畢竟他不可能清楚齊鳴後院有多少姨娘多少庶子女。除了齊鳴,齊府中人都是埋在一起,沒有分別立碑。末了,明晟有過一瞬間的迷茫,為甚齊鳴的嫡子沒有立墓,即使屍骨無存,也該是立個衣冠冢的。不過,他也沒有多想,只當是在西北戰場埋葬過了。

在那之後,明晟便告病在家。皇帝派禦醫過來診,的确是真的病了,才沒有尋麻煩。

而雲鶴則是想着晚上帶齊骛出來祭拜一下齊鳴,畢竟他是偷偷将人藏掉,所以明晟在的時候并沒有将人帶來。他不好解釋如何從齊府中救出一個人,也無法解釋為何獨獨救了齊骛。

輕絡與齊骛說這事的時候,也不忍看他。

“我父親他們……都不在了?”齊骛瞪大了眼睛。

“嗯。”輕絡點頭,“一會兒老爺帶你去給他們上炷香。”

“好。”齊骛偏過頭,頓了一會兒才道,“姐姐,我得穿白色,還是黑色?”

“喪事已經辦完,現下就穿黑色吧。”輕絡道。

“好。”齊骛緩緩轉身,進了裏屋。

戌時末,輕絡帶着一身黑的齊骛去前院。雲鶴站在側門的暗處,見人來了,便帶着悄悄出去。

到齊家墓園,輕絡擺盤點香。齊骛跪在之前,磕了三個頭之後便沉默地看着墓碑。

許久之後,齊骛才問:“大人,我父親是不是被人陷害了?”

“齊骛,你還小,有些事還不懂……”雲鶴揉着眉心,不知道該怎麽與他說。

“我父親雖說平時冷着一張臉,可不是暴戾之人,斷不會欺負弱小。”齊骛道。

“嗯。”雲鶴倒是奇怪,“你父親與你不親厚,你倒是通透。”

“父親事情太多,哪裏能面面顧到。”齊骛道。

“是這樣。”雲鶴點頭。

“是皇上容不得父親。”齊骛道,“父親帶着我們在西北打仗,吃了好久好久的草根,皇上都沒有撥一點糧。若不是容不得父親,如何會這樣待父親!”

“這……是誰與你說的?”雲鶴遲疑。

“哥哥們說的,被我聽到的。”齊骛道,“也有将士與我父親抱怨。”

“這事你以後不能與別人提及,”雲鶴道,“羽翼未豐之前,都得小心。”

“是。”齊骛點頭,“皇上不會放過我們齊家人,對不對?”

“有這個可能。”雲鶴點頭,“不過不要擔心,我會護着你的,你好好待在大司農府裏。”

齊骛卻是沉默了。在西北的時候,他曾聽父親和哥哥提及過大司徒明大人,卻是幾乎沒聽到過大司農,甚至難得聽到大司農都沒什麽好言語。那麽這人救自己是圖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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