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八回
進入王府的前小半個月裏,崔渚一直纏綿病榻。而等到他病好以後,又因為種種理由而未能拜見端王。
好在在幫助表妹的過程中,崔渚已經漸漸熟悉了王府的各項事務。更是在不自知的情況下,替端王解決了無數煩惱,堪稱世間難尋的賢內助好幕僚。
李衍覺得能有崔渚這樣一個“左膀右臂”真是走了大運。他從前對經營管理的事務最是頭疼,而現在每每在母親那裏領了任務,他絲毫都不覺得厭煩,反而因為有了理由去洗竹苑而無比興高采烈,簡直比跟尹煦出門吃茶還要期待。
以至于到了後來,就算陳宛太後沒有布置雜務,李衍有事沒事也要換上女裝去表哥面前招搖晃悠。
要麽翻翻表哥的書卷,要麽摸摸表哥的狼毫,要麽挪挪表哥的石硯,要麽就偷偷打開表哥從陳宛帶來的書箱行李,看看裏面有什麽東西,要麽纏着表哥閑話家常。
李衍從小就聽母親說崔渚的種種事跡,一直聽到耳朵出了老繭,已經起了逆反心情。現如今見到真人,他當然是要拿小時候聽到的傳奇故事與幸原公子本人逐一核對。
李衍就問崔渚了,你三歲識字五歲寫詩的事情是不是真的?“幸原公子”的名號是誰取的?頂着“神童”光環長大又是一種怎樣的體驗?
那崔渚便耐心地向宜安表妹解釋:“三歲識字五歲寫詩”是鄉裏人的以訛傳訛,他和族中其他兄弟一樣都是到了年紀才去書院識字念書。小崔渚并沒有比其他孩子聰明多少,只是于詩書一道略有領悟罷了。
“幸原公子”的名號都是鄉裏人的謬贊,至于“神童”一說更是妄言,或許是“幸原公子”的事跡傳出幸原之後,又被好事者添油加醋、誇大其實了罷。
崔渚越是謙虛,李衍就越是覺得幸原公子光芒萬丈完美無雙。
人說由愛生恨,放在李衍身上卻是由恨轉愛。端王殿下十幾年來對崔家表哥的嫉妒羨慕,全都化作一腔了仰慕之情。
每每見到崔渚,李衍便雙手托腮崇拜萬分地盯着表哥,一雙星眸閃爍晶亮,雙頰更是燦若桃花粉糯可愛。
不管崔渚在說什麽話,只要看到宜安這副嬌憨神态,便是心神不寧口幹舌燥。看他現在這副局促模樣,哪裏還有名動家鄉的幸原公子的風度?倒像是情窦初開的普通少年了。
但崔渚心裏很清楚,宜安表妹是端王屋裏的人,他是萬萬不能對她動心的。
于是,崔渚就專注于手頭繁瑣的任務,認認真真給李衍講解教導,不願再多說一句閑話了。
李衍雖然願意聽崔渚講課,但聽久了也難免無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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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麽田地莊園、四季經營之類的事情,本就是幕僚門客去考慮的,他身為王爺只要拿主意就好了,何必事事親力親為?為誰辛苦為誰甜呢?
這廂崔渚不辭辛勞地為李衍講解指點。那廂李衍聽得累了,便假稱病累想要溜出去玩。
但是幸原公子一到正經事兒上便十分嚴格,饒是李衍裝病裝得再像,崔渚也毫不動搖,非要抓着李衍把事兒做完才能罷休。
端王既然有心栽培表妹,表妹就千萬不能辜負殿下期待。都說以色侍人不可取,以才事人方能長長久久,崔渚此番也是為了宜安表妹的前途打算。
李衍叫苦不疊又無法辯白,心思一轉,又尋了個迂回路數。
既然崔渚要他認真做事聽講,李衍便直接坐到崔渚身邊,緊緊地貼着崔渚的身子。
崔渚說上一句,李衍就眨眨眼誇上一句“表哥真厲害”。語調嬌柔妩媚極了,直把崔渚聽得臉色一紅,又從端正嚴肅的幸原公子變成了情窦初開的少年郎。
崔渚還強自鎮定,輕咳一聲道:“宜安妹妹,你別再這麽說話了。”
李衍裝作沒聽到,假模假樣地說:“雁洲哥哥,你在說什麽呢?再說一遍。”說罷,便挪動膝蓋貼得更近一些,又将耳朵湊到崔渚的唇邊。
崔渚嗅着宜安發間清香,再低頭看她側顏,烏黑睫毛籠着水靈靈的眼眸,清麗面容帶着一分狡黠,更顯活潑可愛。
崔渚勸道:“你我兄妹雖然清清白白,但難保旁人不會多想,若是叫端王知道你這樣不懂……”
李衍忍笑忍得快要斷氣,又裝作一副懵懂無知的樣子說:“哥哥想說我不懂什麽?你想說我不懂禮數?還是不懂羞恥?”
崔渚背過臉去,道:“你、你這個人不懂道理的……”
李衍哈哈大笑,說:“那哥哥就更要身體力行好好教育我了?是不是?”說着,便雙臂一環,将崔渚的左胳膊緊緊地抱在懷裏。
崔渚只覺表妹的胸脯溫軟又平坦,登時叫他想起了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一夜:那夜他病重凄涼、孤苦伶仃,而表妹就這樣不管不顧地闖進來洗竹苑,還強行把他抱進懷中粗魯照拂……
崔渚渾身一震,忙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左臂,再将李衍推到一邊。
到了此時,李衍都不需要再裝病,崔渚就會主動打發他出去玩。
崔渚本來想着一邊做事一邊教導表妹,但到頭來,這些繁瑣任務還是由他一人包辦了。
李衍從前還覺得每次去洗竹苑都得扮女裝太麻煩了,但現在,他總算是在男扮女裝之中尋到了一些妙處。
若他沒有裝作女子的話,崔渚怎麽可能這麽好打發呢?
看來男扮女裝也會是有一定好處的。
如此時間一長,李衍不但對女子身份沾沾自喜,還漸漸對衣裳首飾胭脂水粉有了自己的偏愛喜好。
除了當初從母親那兒“借”來的舊衣以外,端王殿下又差人從府外訂做了幾套新裙裝,俱是時興的樣式和面料,比李崔氏那些華貴宮裝要輕盈許多,尺寸也更加符合端王的身材。
待新衣到手,李衍便立即換上,高高興興地跑去洗竹苑,在表哥面前招搖顯擺。
崔渚并不在意服裝首飾這類身外之物,但見宜安妹妹興高采烈,他也會好言誇贊幾句,免得掃了妹妹的興致。
李衍得了表哥誇贊更是張狂,崔渚暗道不妙,就借口自己要讀書做事打發宜安出去玩。
李衍無法,只好去欺負崔家書童崔伯星,一會兒叫崔伯星燒水煮茶,一會兒叫他捏肩捶腿。
崔伯星一見了“宜安姐姐”,就如同鼠見了貓、貓見了狗。李衍叫他做什麽,他就做什麽,直被李衍支使得團團轉,害得洗竹苑裏雞飛狗跳不得安寧。
偶爾,李衍還湊近了與崔伯星說話,叫這清秀少年臉紅心跳支支吾吾,惹得李衍捧腹大笑直道有趣。
他那爽朗笑聲直直地傳進內屋,不過一會兒,崔渚便面色凝重地走出來,一言不發地拎起李衍帶回屋裏。
李衍茫然無知地被按在書案後邊的座席上,崔渚也在他旁邊坐下,提起筆來繼續默默寫字。
李衍也不懂表哥為何非要把他帶到身邊,不過正好玩得累了,便老老實實地坐在崔渚的旁邊。
這對心思各異的表兄弟也不說話,一個認真做事,另一個就手托香腮凝神端詳表哥安靜寫字的模樣。
崔渚面容清俊氣質疏朗,坐姿儀态更是無可挑剔。李衍看他一手提着毛筆,一手摁着書卷,正跪在坐席之上幾個時辰都不都動彈。
堆放在案頭的白紙似乎變成了布匹,筆墨也變成了針線,而崔渚就好像新入門的小媳婦兒一樣勤勞賢惠,直把那一張張白紙繡成了一片片錦繡文章。
李衍對幸原公子崇拜得五體投地,眼神都發直了。
而崔渚也不像面上那般專注入神。因為宜安表妹一坐在他身邊,就要用那對星眸癡癡地望着他,把他弄得心神不寧。
但若是再趕她出去玩耍,又要聽到她同別的男子笑語晏晏,這只會讓崔渚心裏更加不安。
崔渚向來心思剔透,難得會有這樣煩悶糊塗的時候,便這樣糊裏糊塗下去,老老實實地替表妹做完了端王交代的事務。
李衍拿了崔渚的文章也不再遮掩,幹脆直接趴在書案上,提起還留有崔渚指腹餘溫的毛筆,照着崔渚的範例當場改寫謄抄一遍。
抄完作業,李衍就把表哥的墨寶珍惜疊好收進袖中,再纏着表哥一起進晚膳。
崔渚本也舍不得他走,自然點頭應允。
而王府仆人早已對女裝王爺見怪不怪,進來洗竹苑布完菜後便悄然退下了。
自從上次生病以後,崔渚就再也不愛吃葷腥之物了,于是一桌大魚大肉都落進了李衍腹中。
李衍胡吃海塞好不快活,崔渚一邊喝清湯,一邊問他怎麽每天都有大把時間跑來洗竹苑,難道不用再伺候端王殿下麽?
李衍如今已是撒謊不打草稿,一邊吃菜,一邊大大方方地說端王殿下身發紅疹不能做床上那檔子事,所以他不用侍候端王,自然落得個清閑。
李衍這是信口胡謅,但崔渚猝不防地聽見宜安妹妹說起與端王的房中事,先是尴尬異常,然後又覺得端王果然不是什麽好人。
看來王爺把宜安表妹強留在身邊,也只是貪戀她的身子罷了。一旦無法行房,他就這樣把表妹冷落在一邊,實在是負心漢。
再說端王叫表妹做這麽多王府雜務,或許并不是有意培養她接管王府,只是端王犯懶,所以才一味利用表妹,也根本不考慮她是否力所能及。
崔渚心想着這些事情,再看向李衍,瞧他那副無憂無慮神氣活現的樣子,心中更是生出了如水柔情:
如果宜安妹妹是我的人,那我決計不會像端王這般不懂得珍惜。我一定會好好待她,她嬌氣刁蠻頤氣指使,我便與她好好說道理;她不懂得把持家事,我便耐心教導貼心分擔,絕不會沒頭沒腦地将一籮筐雜事都丢給她……
這些想法才剛冒出頭,又被崔渚趕緊壓了回去。
身為表兄身為幕僚,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去肖想端王的情人。
想到此處,崔渚心中更是煩悶異常,便長嘆一聲,掏出絲帕幫李衍擦了擦油膩膩的小嘴,再提起竹箸給這可憐妹妹夾菜添飯。
李衍受寵若驚,更是得意慶幸。若是他沒有男扮女裝,表哥哪裏會對他這樣溫柔寵愛呢?
然而,男扮女裝一事确實是有利有弊有弊有利。
若是他當初沒有男扮女裝,那麽他就無法得到表哥的憐愛;若他男扮女裝,他又不得不得尋個時間盡快把表哥送回幸原,此生兩不相見,否則就要暴露謊言被表哥嫌惡。
與表哥相處時的歡喜愈是甜蜜,随之而來的愁緒也愈加酸楚。
想着想着,李衍不由憂心忡忡起來,吃飯的速度也慢了許多。
崔渚見他愁容滿面,又關心他是身體不舒服,還是飯食不可口。
崔渚愈是溫柔,李衍便愈是難受。但木已成舟,說出去的謊言再也無法撤回,李衍所能做的,就只有盡力隐瞞真相,然後在崔渚回鄉之前好好地與他相處,留下這一生一次的美好回憶。
春萌時節,雨水頻繁。
冬雪消融,萬物生長,農家也開始了今年的播種耕作。
一日清晨,端王府迎來了一位久未謀面的客人,卻是禦史之子尹煦。
原來尹公子養好了風寒,又殷勤地跑上門來邀請端王出門玩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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