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九回

尹煦與端王一向志趣相投貪玩成性,但尹公子這次來找端王玩耍,卻是有一個正經的由頭。

原來,陳宛府地處兩江交彙之地。每年漲潮時節,兩江合流就會生出滾滾大潮,場景蔚為壯觀。

陳宛遠近文人騷客皆以觀潮為人生雅事,但江浪兇險,并非人力可控。往年觀潮時節都會鬧出人命,有些年頭的浪潮格外兇猛,甚至還會禍及江邊百姓的民居農田。

新帝李沛登基,年號崇晧。陳宛府官員們便商議着興建水利,并在江岸邊上修蓋一座觀潮高樓庇護游人。

陳宛府尹禦史奔走籌集聯絡工程,花了三年時間,終于疏通水道、排除水患,并在兩江左岸興起了一座近二十丈的端肅高樓。

崇晧三年,高樓既成,唯獨還缺個名字,而這名字由誰來起卻是大有講究。

府內衆人稍作合計,便想到了同一個人,那就是端王李衍。

端王李衍在陳宛建府還不到一年,那江岸邊的高樓也好,兩岸旁的水利也罷,都沒有他半分功勞,題名寫字這等出風頭的好事照理說是輪不到他的。

但人們常說真龍禦水,恰巧崇晧新帝李沛、端王李衍等一衆皇族兄弟的名字裏又都含有水象充沛之意,因此由端王來為觀潮樓題字便再合适不過。

一來,求名一事能表示出陳宛子民敬畏愛戴李氏皇族;二來,端王的墨寶也蘊含着魏巍龍氣,一定能鎮壓水禍守護百姓。

尹煦公子向來與端王殿下關系交好,故而尹禦史就派出自家兒子打探端王的意思。

而端王一聽尹煦的提議,便喜出望外。

只要給觀潮樓寫個名字,再往樓上一挂,本王就能大長臉面,且能輕輕松松名垂千古,此等好事,誰不樂意?

端王自是歡喜雀躍,尹煦早料定了端王是小孩性子,一聽說有熱鬧湊就一定要去。

見狀,尹公子又趁熱打鐵,當即邀請端王前去江邊登樓觀潮。

眼下雖然還不是漲潮季節,但兩江合流的壯闊氣象仍是震撼十足,值得一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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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衍聽了這番話,心中雖然欣喜向往,面上卻露出了為難神色,道:“可惜王府中還有些雜事急待處理,尹禦史一番美意卻也不能白費,如此,本王就派府中門客與你一同登樓觀江。他是一等一的大才子,有他的才思,再加上本王手跡,一定能給觀潮樓起個好名字。”

尹煦心中一動,急切地問道:“殿下所說的才子門客,可是幸原公子崔雁洲?”

端王點了點頭,矜持地說:“正是崔雁洲。”

尹煦驚喜交加,又問:“可是崔公子急病方愈,觀潮樓上風大浪大,萬一崔公子又受寒生病……”

端王略作思考,道:“那麽本王就派一名侍女随從侍候,再差人準備一輛暖車供爾等使用。如此一來,崔公子一定不會再受風寒。”

尹煦沒料到端王如此大方,居然把幸原公子借給他完成父命,當即喜出望外,樂不可支地說:“那麽就有勞殿下和崔公子了。”

“無妨,你在這兒稍等片刻罷。”端王想了想,又說,“對了,崔公子為人向來不喜鋪張排場,侍女也好、馬車也好,都屬無奈之舉。你一會兒可要少說少問,免得惹他害羞了。”

尹煦笑道:“殿下真是寬厚仁慈吶。”

端王笑而不語,又安排尹煦在前廳吃茶小坐,自己則不緊不慢地退出了屋子。

一關上房門,端王便提起衣擺,跌跌撞撞地急速奔向內室!

聽泉閣的侍女都被端王吓了一跳,連忙幫着殿下更換女裝。李衍手忙腳亂地換上一套月白絲裙,外罩着淺色紗衣,又取來烏紗帷帽遮蔽容顏。

好在他最近常穿女裝已經十分熟練麻利,雖事出緊急但也行動迅速。

待一切準備妥當,端王便叫上李世榮去了洗竹苑。

一見到崔渚,李衍就将尹煦剛剛說的那番話複述一遍,又稱端王下令,有請崔公子與宜安姑娘一起去登樓觀潮,回來之後拟幾個好名字交還于他。

另外,由于宜安姑娘身份特殊,出門在外,宜安只能自稱是王府裏的尋常侍女。崔渚也要小心替她掩護,切記對着尹煦少說少問,免得惹他懷疑。

崔渚高興地領了王爺的命令,為樓宇命名題字倒是比核查賬簿、檢閱地租要有趣多了,

再說他來到陳宛已經足足兩月,卻還未踏出過王府半步。今日不但能出門走走,還有幸能登高望遠,看一看這天下聞名的陳宛兩江大潮,實在令人激動。

崔渚又想着,端王殿下遇到了這麽有趣的差事還閉門不出,看來身發紅疹一事可能是真的。

說來也怪那宜安表弟和宜安表妹身上的疑點和謊言太多,真真假假,假假真真,直把崔渚繞得是雲裏霧裏。如今他不論聽到什麽話,都忍不住要先懷疑一番才敢相信。

人說一入侯門深似海,看來王府的日子也并不輕松阿。

那邊李衍已經迫不及待地來挽表哥的肩膀,道:“雁洲哥哥,你也聽到端王的命令了,我們還是快點走罷,免得尹煦公子等急了。”

這些日子與崔渚相處下來,李衍是愈發喜歡這個賢惠能幹的表哥,日久天長更是生出了一種炫耀心情。

他只想牽着幸原公子的手昂首闊步招搖過市,要天下所有人都知道幸原公子崔雁洲不但是他的表哥,而且還做了他的幕僚!

可惜本王男扮女裝騎虎難下,要想帶着表哥全天下炫耀,自己就不得不擺成女裝。若是與熟人同行,還得這樣遮遮掩掩,實在不便。

崔渚一時不察,又被宜安表妹抱了個結結實實。

他心中一動,低頭看去,只見宜安妹妹今日戴了一頂寬檐帷帽,帽檐四周垂下一層烏紗,長度及腰,恰好将她的清麗面容和如瀑秀發嚴嚴實實遮了起來。

雖然看不見宜安此時的神情,但崔渚看她一雙玉手放在自己的臂彎之中,俨然是急着出去玩耍等得不耐煩了。

崔渚心中好笑,又因為能和宜安同游而暗自歡喜,便應了一聲,與她一起去和尹煦彙合。

今日,崔渚也終于見到了傳說中的聽泉閣。

他這才發現,端王的住處似乎并沒有比他這個幕僚要優越多少。

更何況,洗竹苑清雅安靜,比起富麗堂皇的聽泉閣要更合崔渚的心意。

崔渚早知端王母子厚待于他,如今更是有了切實體會,再看宜安妹妹放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心裏忽然覺得對不起端王。

至于崔渚為什麽會覺得對不起端王,他又是哪裏做了對不起端王的事呢?

崔渚卻是不敢再細想了。

心思各異的表兄弟走入屋中,便見到了禦史之子尹煦。

李衍松開了崔渚的胳膊,乖巧垂首立在身後,小心提防不敢讓尹煦認出他來。

好在尹煦根本無暇顧及一個遮遮掩掩的小侍女,他早就想拜見幸原公子,今日終于得償所願。

待崔渚一走進屋子,尹煦便殷勤上前問候,直道久聞幸原公子大名、公子大駕真是令鄙舍蓬荜生輝雲雲。

那李衍立在崔渚後頭,聽到尹煦這番溜須拍馬的話簡直氣不打一處來!

本王的聽泉閣難道是“鄙舍”?

你尹煦是外人,幸原公子才是王府中人,你怎麽反倒扮演起主人來了?

尹煦又哪裏會想到崔渚背後默不作聲的玲珑侍女正是端王本人呢?

他熱情招呼崔渚,崔渚也與他客氣了幾句。

幸原公子顧忌着端王幕僚的身份,并沒有對尹煦表現出多大熱情。

好在尹煦本來就當崔渚是清傲才子,見他這副不為馬屁所動的模樣更是欽佩。

恰巧李世榮前來禀報,說是暖車已經備好。

于是,崔渚、尹煦和女裝的李衍便一同登上暖車,由王府出發穿過陳宛市集大道,一路駛到了江邊高樓。

那一路上,尹煦自是無比殷切關懷崔渚,而崔渚也以禮相待,時不時細心地替表妹扶一下帷帽。只當表妹是端王屋裏人,所以才不方便在外人面前抛頭露面。

尹煦則心道這侍女怎麽能與崔公子同坐一席?但因為端王先前囑咐,他也不敢多問。

而李衍借着烏紗遮蔽悄悄對尹煦做鬼臉,尹煦坐在對面看不分明,崔渚卻時刻關心着表妹情狀,見狀便忍俊不禁了。

王府得暖車平穩迅疾,很快便穿過熱鬧市集來到江岸邊。

三人一下車,便感覺一股清新水汽撲面而來。

兩江之上,風排大浪,如雷貫耳,轟鳴響亮。

尹煦不得不扯着嗓子給崔渚引路,三人頂着江邊急風往上游走去,才走幾步,就見到了一座拔地而起的宏偉高樓!

這座觀潮樓位于西江支流之上,距離兩江交彙的險要位置還有百丈之遠。

此樓處在洶湧江水與連片民居之間,朱紅樓身映着赭黃江水,飛檐勾角肅穆莊嚴,好似一位紅衣将軍默然矗立,一邊看守兇悍江水,一邊用自己的身軀保護一方百姓。

一見到這威嚴雄偉的觀潮樓,崔渚便颔首稱贊,尹禦史等陳宛官宦,确實是為黎民百姓做了一件大好事。

尹煦得到幸原公子的表揚更是與有榮焉,便熱情地請崔渚登樓一望,崔渚興致高昂自然應允,李衍一向愛湊熱鬧,便也緊緊地跟了過來。

那觀潮樓還未開放,不過守門人認識尹煦,便開門放他進去。

新樓之內還散發着木材清香,三人便拾級而上,旋梯狹窄急險,一次只容一人通過。

那尹煦便在最前面引路,崔渚在中間,李衍則在最後面。

崔渚一邊登梯,一邊背過手拉着宜安表妹。李衍雖然身量纖細,但他戴着個寬大帷帽,行動實在不便。

再說觀潮樓外部宏偉壯觀,內部樓梯卻是陰暗逼仄,李衍雙手緊握表哥的手才覺得安心。

更別說崔家表哥還頻頻回頭,溫柔地問他累不累怕不拍,又把李衍弄得臉紅心跳,直道少說廢話趕緊爬罷。

崔渚就微微一笑,放慢腳步,細心地牽着表妹的手往上走。足足爬過了四層高樓,三人終于來到了觀潮樓頂。

出了樓梯,走入外廊,登時感到視野開闊,氣度廣朗。

那觀潮樓位于江水與民居之間,游人若是臨東而立,就能觀兩江望大潮;若是臨西而立,陳宛府瑰麗繁華的街景就能一覽無餘。

今日晴空萬裏,雲高風清。

崔渚手扶欄杆,望着滾滾江水,只覺得胸肺間充盈着清郁水汽。

兩個月來所積攢的病氣、鄉愁、倦怠、憂思……全部都一掃而空。五髒六腑都煥然一新,眼目胸懷都開闊了許多。

不過那尹煦卻是大病初愈,剛上樓來被風一吹,立時頭重腳輕眼冒金光,站也站不穩了。

李衍看他跌跌撞撞就要跌下樓去,忙伸手扶了一把,埋怨地說:“你這笨蛋,病還沒好幹嘛跑出來呀?”

尹煦愣愣地看着這大膽侍女,心裏猛然想到了什麽,卻又因為頭暈而倏忽飄遠。

崔渚聽到表妹說話,便立即回過頭。

于是尹煦趕緊推開李衍,又拱手道歉,道:“還請崔公子盡情觀賞,恕尹某告罪,先行退下了。”

崔渚不動聲色地把表妹拉到身邊,道:“尹公子快回暖車休息去罷。”

尹煦點點頭,又順着樓梯下樓去了。

他這一走,李衍可總算輕松了。

端王摘下帷帽丢在一邊,扶着欄杆探出頭去,對着江水深深地吸了口氣,無比爽快地說:“真是憋死我了!”

崔渚看他身體幾乎要探出樓外,忙拉住他的胳膊。李衍回頭沖他燦然一笑,崔渚心中一驚又松開了手,輕咳一聲,轉頭望向了江水下游的合流之處。

兩江交彙水流湍急,波濤翻白恰如千帆競浪,滾滾水聲令人心思振奮。

崔渚望着這迅疾江水,心境更是開闊了許多。

看這一江大浪無休無止地奔騰入海,何其壯觀,何其勇敢,這難道需要什麽原因?難道需要什麽理由?

人生不也是如此?只要心知所向便只管前行即可,哪裏需要考慮那麽多?

這邊崔渚正感悟着人生境界,那邊,李衍卻突然指向了上游,高興地說:“表哥,你快看那個是什麽?”

崔渚回頭一望,卻見西江上游,在開闊江面的中央地帶,恰好有一處小小的島嶼。兩邊江水奔流不息,而這座小島則安安靜靜地立在江水之間。

崔渚先是一愣,然後才明白過來宜安妹妹話裏的意思。

古卷曰:“渚,小洲也”。

崔渚單名一個“渚”字,恰恰就是水中陸地的意思。他的雙字“雁洲” 正是取了孤雁落洲的意象,是品性高潔、卓爾不群的意思,與“渚”也有暗合之處。

李衍笑嘻嘻地指着那一處江中小島,促狹地說:“雁洲哥哥,你快看,那處小島可不就是你嗎?”說罷,又朝崔渚眨了眨眼睛,神色活潑鮮妍,狡黠中又帶着十足可愛。

崔渚心情暢快,聞言撫掌大笑,難得地回應了表妹的玩笑話:“宜安妹妹說的沒錯,那處小島正是我的本相。我的家鄉幸原并沒有水,看來我注定是要來這陳宛走一趟了。”

李衍也跟着表哥一起笑,笑着笑着,又想起了崔渚好不容易來到陳宛一趟卻很快就要回去,心下不由有些黯然。

于是,李衍撐着欄杆托起腮幫,默默地凝神觀察那座孤獨小島。

要說別人登樓都是來看雙江合流的壯闊景象的,偏偏李衍就只盯着一處平淡無奇的江中小島瞧得出神。

崔渚覺得有趣,問道:“宜安妹妹,你在想什麽呢?”

李衍轉過頭,朝崔渚燦爛一笑,道:“我在想阿,若是我能坐上一葉小舟住到那小島去,每日裏就看那孤雁落在我身旁,江水從我眼前流過,豈不也是一樁美事?”

崔渚卻搖了搖頭,道:“妹妹又在說胡話了。”

李衍的心情更是黯淡,笑容卻愈加燦爛,嬌聲嗔道:“難道雁洲哥哥覺得我不能守着那片江渚了卻此生麽?”

崔渚的臉上漸漸沒了笑容。

他驀然轉向樓下,不盡江水,正如那萬般愁緒源源不斷。

而那江心一點孤島,在奔騰不息的江水的襯托之下,更是顯得無比寂寞而遙不可及。

沉默了片刻,崔渚才答:“孤雁落洲……太寂寞了,你不應該過這樣的生活。”

李衍登時不高興了,道:“你的名字就是孤雁落洲,你卻說孤雁落洲不好,那你說說,什麽樣的生活才叫好呢?”

崔渚輕輕撫着欄杆,道:“我崔雁洲不求榮華富貴,只求學才養德;不求聞達于世,只求兼濟天下;不求流芳千古,只求問心無愧;不求能與心愛之人厮守終生,只求她——”

李衍心跳如擂鼓,緊緊地盯着崔渚清朗如玉的面容,問:“你只求她什麽?”

崔渚抓緊了手下的欄杆,轉首望向李衍,答道:“我只求她此生‘宜其家室,安既且寧’。只要她活得無憂無憂、快活神氣,縱是要我低頭認輸、拱手相讓,我也甘之若饴……”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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