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十回

幸原公子一襲青衫長身而立,近處是朱紅色的扶闌樓閣,遠方是望不盡的轟鳴江水。

在李衍眼中,這兩江合流固然壯闊絕倫,卻不及幸原公子的半分端雅清正。

而他那句“宜其家室,安既且寧”,更是仿若山寺鐘聲般在李衍心中悠悠回蕩,綿綿不斷。

崔渚打量宜安表妹神色茫然,便知自己這份情思注定要無疾而終,便彎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烏紗帷帽,用潔淨衣袖擦去帽檐灰塵,放在表妹頭頂,又仔仔細細地替她系好飄帶。

李衍忙撥開面前烏紗,恰好見到崔渚和煦一笑,道:“走罷,我已經給這望江樓想出幾個好名字,回頭還要勞煩你禀報給端王。”

李衍急急地拉住他,問:“等等,你先說清楚,你所愛的女子究竟是誰?你只願誰‘宜其家室,安既且寧’?”

崔渚剛剛的話已經說得十分明白了,他的心上人毫無疑問正是“宜其家室,安既且寧”的宜安妹妹。

李衍卻不太敢相信幸原公子真的愛上了他這個男扮女裝的小莽漢,非要表哥親口把他的名字說出來不可。

崔渚卻裝作沒聽見的模樣,徑直回到了樓宇之內,立在狹窄樓梯入口,說:“人們常說上山容易下山難,咱們方才上樓就已經十分不易,下樓恐怕更加危險,妹妹,你是想走在前面,還是走在後面呢?”

崔渚不管遇到了什麽事情,總是能維持着那副溫柔文雅又略帶些隐忍的神态。

不知怎的,李衍心中忽然起了一股無名火氣。

難道幸原公子就真的這麽大肚量?

只要心上人能獲得幸福,他就能對情敵“低頭認輸”、“拱手相讓“,還“甘之若饴”麽?

李衍捏緊了衣擺,怒道:“我要走前邊,你就老老實實跟在我的後面!”說罷就氣勢洶洶一馬當先沖去樓下。

崔渚緩步跟了過去。

他何嘗不知宜安妹妹為何突然由喜轉怒,可是……于情于理,他都不能去肖想端王的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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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很清楚自己已經愛上了這莽莽撞撞、粗魯無禮、貪玩偷懶、卻又活潑可愛到了極點的小表妹,但他卻不能愛她。

先不說端王對宜安妹妹是什麽态度,就說宜安妹妹自己罷。

她成日在洗竹苑奔前走後,都是為了給端王分擔雜務。平日裏,她也常常将端王的高大英俊智慧聰穎挂在嘴邊,顯然是真心愛慕端王。

既然崔渚注定不能與宜安妹妹長相厮守,那麽他不如給予她最美好的祝願。只要宜安能獲得幸福,那麽崔渚也會真心為她高興。

李衍氣呼呼地走在前面,他當然不懂崔渚的體貼情思,只是一味想着,崔渚究竟是喜歡他還不喜歡他呢?為何問他什麽他卻不肯說呢?

難道說,崔渚是看中了哪個王府丫鬟?

難道這王府裏還有其他人也叫“宜安”?難道天底下叫“宜安”的人都聚到端王府來了?

這表兄弟倆就回到王府的暖車邊,又發現尹煦不見了蹤影。

兩人正四顧尋找,觀潮樓的守門人就上來告罪。

原來尹公子本來就恐高,前時的疾病又未完全痊愈。剛剛上樓下樓一個回合下來,尹煦就四肢發軟暈眩不止,連路都走不直了。

看管工程的衙役們見狀不妙,趕緊把尹公子塞上官府馬車送回了禦史府,還請幸原公子莫要怪罪。

李衍聽了旁人解釋,才知道尹煦原來還有恐高之症。

既然怕高,尹煦又何必強行陪同崔渚觀潮呢?

看來為了巴結幸原公子,尹煦也真是豁出去了,連小命都不管不顧了。

怎麽本王認識的朋友都是傻子呢?這也忒不愛惜身家性命了。

李衍惱得猛一跺腳,一把扯掉頭上的烏紗帷帽,怒氣沖沖地進了暖車,跟着四仰八叉往坐席上一躺,盯着車頂怒吼道:“真是天下頭一號大笨蛋!”

崔渚才跟上暖車,就驟然聽到宜安這沒頭沒腦的一句話,還以為宜安罵的“天下頭一號大笨蛋”是自己,便苦笑一聲,勸道:“妹妹,你稍稍坐過去些,哥哥沒地方坐了。”

李衍聞言卻是更加張狂了。

王府這輛暖車中鋪着一張名貴的獸毛軟墊,軟墊中央擺着一方镂空銅案,中空位置燒着一爐溫熱銀炭,乘車者只要圍着銅案四周坐下,就可以保持四肢溫暖身體舒适。

李衍此時就直直地躺在車廂右側的軟墊上,身體向內彎折形成了一個“匚”字,胳膊腿兒将銅案整個兒給圍住了。

這下子,銅案四周的三邊座椅都被他一個人給占領。

崔渚見宜安妹妹如此霸道粗狂,搖着頭笑了笑,小心翼翼地在“匚”字的空缺處坐下,還注意着不碰到妹妹的身體。

暖車已經開始徐徐行動,李衍便緊緊地抱住銅案,大大咧咧地癱在柔軟的獸毛軟墊之上,随着車輪的起伏上下颠簸。

李衍癱軟在墊子上,崔渚看不見他的面容,心中略感不安,便沒話找話,說:“哦,原來這火爐中還煨着一壺熱茶,妹妹,你可以要吃茶?”

李衍轉頭将臉埋在軟墊中,悶聲悶氣地說:“這壺熱茶是端王特意叫人給你準備的,他怕你又着涼生病了!”

崔渚去提茶壺的手頓了頓,黯然一笑,道:“端王殿下對我很是上心,所以……所以我不能做任何對不起他的事情。”

李衍一骨碌地翻身坐起,一頭如瀑秀發被蹭得淩亂不羁,寶珠釵子也歪了一歪。

他氣勢洶洶地問崔渚:“剛剛是不是你說的,只要你的心上人能活得無憂無憂、快活神氣,那麽縱是要你低頭認輸、拱手相讓,你也甘之若饴?”

崔渚凝神望着李衍那對晶瑩如星辰的殊麗鳳眼,道:“是我崔雁洲說的。”

李衍又掰着手指頭,跟崔渚較真兒起來:“那你又說,你不能做任何對不起端王的事情。到頭來,你究竟是為了成全心上人才選擇退讓?還是因為顧忌着端王所以才認輸?”

崔渚道:“這兩者并不沖突,到頭來……我都是要放手的。”

李衍心中一動,幾乎就要将真相脫口而出——“我就是端王,我也是你的心上人,所以,你根本不用選擇放手。”

但李衍還顧念着那日崔渚所說的“撒謊者禽獸不如”的言論,強行壓抑住激動心情,謹慎地問了句:“雁洲哥哥,若是我、不、若是你的心上人騙了你……”

崔渚脫口而出:“你騙我什麽了?”

李衍愣了一愣,接着喜上眉梢,拍着巴掌說:“你這是承認了!你的心上人果然就是我!”

崔渚如玉般儒雅的面容登時染上了霞光紅暈,忙提起熱茶喝了一口,誰料喝得太急了又嗆住了嗓子,忙放下茶杯拼命咳嗽。

“哎呀,笨哥哥!”

李衍趕緊手腳并用地爬到崔渚身邊,雙手幫他拍撫背部,又迫不及待地追問:“雁洲哥哥,雁洲哥哥,你是不是喜歡我呀?你為什麽喜歡我?那你想不想娶我?”

崔渚還是第一次在李衍面前如此狼狽,便以袖掩面,閉上眼睛,依次答道:“是,不知,想。”

李衍明白這三個字分別對應他三個問題,當即喜出望外笑得合不攏嘴,又問:

“‘不知’是什麽意思?原來你也不知道你為什麽喜歡我?其實我也覺得奇怪,我對你也算不上多好。我整天叫你做事情,把你累得眼睛都紅了。再說當初你剛進王府生了大病,我也沒怎麽好好照顧你,你怎麽會喜歡上我?”

崔渚扶着額頭,慢慢地說:“‘喜歡’這種感情,就跟你這個小妹一樣,是不講一點道理的。”

李衍高興極了,貼着崔渚的身子坐下,将腦袋擱在崔渚的肩頭,懷裏抱着他的胳膊,小聲地說:“我……我也有那麽一點點喜歡你。”

崔渚嘆了口氣,從李衍懷中抽出了胳膊,說:“我身為端王幕僚,對你只能發乎于情,止乎于禮。”

李衍忙道:“那如果我說我騙了你呢?如果我說我不是端王的情人,我甚至都不是我自己呢?”

崔渚以為她在異想天開,就問:“那麽你究竟是誰呢?”

李衍略作猶豫,小心翼翼地問:“如果……如果我是男孩兒呢?”

崔渚無奈地說:“如果你是男孩,那麽我對你的感情更是要無疾而終,因為我并不是女孩。”

李衍勉強笑了笑,說:“我是開玩笑的。”

是阿,天底下哪有兩個男人互相喜歡的道理呢?

崔渚見宜安神思恍惚,不由擔心起來,又勸:“既然你已經跟了端王,那麽你就好好跟他過日子。若是端王對你不好,你就告訴哥哥。到時你想離開王府也好,想出去嫁人也罷,哥哥都會竭盡全力幫助你。若是端王對你很好,那麽你也要對他很好很好,這樣你們才能夫妻和順——”

李衍聽得煩悶,道:“啰嗦死了啰嗦死了!”

崔渚笑了笑,不再說話。

他口中說着要成全表妹,但心中那酸楚憂愁卻是無法言語的。

他不禁想起了那座江中小島,江水奔騰雄壯,而那小島孤零零地橫在水間。

終有一日,那方小島會被江水所淹沒。從此以後,雁鳥就再也無處落腳了……

崔渚與李衍兄弟倆是乘興而來敗興而歸,回到王府才一下車,崔渚又被崔伯星給叫走了。

李衍無精打采地跟下車,卻望見崔伯星臉色慘白,見了李衍也不像平常那樣臉紅害臊,只是逮住崔渚急切地說些什麽。

端王皺了皺眉,又仔細打量崔渚神色。

崔家表哥凝神聽着書童說話,臉色慢慢地陰沉了下去。

李衍暗道不妙,剛想去問個究竟,李世榮卻附耳過來,說是陳宛太後有請。

陳宛太後難得主動傳見李衍,李衍無法,只好跟着李世榮先去了清心觀。

陳宛太後此時正在觀內打坐靜思,面前香案上擺着一封書信。

李衍進入觀內,陳宛太後并不回頭,仍是閉着眼睛,清聲道:“崔家老祖近日過世了。”

李衍就地撿了一個蒲團盤腿坐下,茫然地問:“崔家老祖是誰阿?”

李崔氏答:“就是我的太奶奶。”

李衍驚訝地說:“母親,你的太奶奶居然是近日才過世的麽?”說完又覺得不對,忙道:“我的意思不是嫌她死得晚,我是沒想到她能活得這麽久……嗯?”

“傻兒子,你可別說了。”

李崔氏嘆了口氣,解釋道:“老祖再過兩年就一百歲了。唉,她身體一向硬朗,卻是沒能撐過今年春天,最終也沒能活到整百。老祖過世的那一天,你的舅舅差人來陳宛知會我們。可惜春雪消融,道路泥濘,信差走了半個月,直到今天才到陳宛府。”

因此,在陳宛王府還不知情的時候,崔家老祖的頭七已經過去了。

李衍斂容正色,行了個禮,道:“還請母親節哀。”

李崔氏從道袍中抽出帕子,擦了擦眼睛,道:“我早就忘記太奶奶是什麽模樣了。只記得她從前十分兇悍,動辄打罵下人叱責小輩,族中的兄弟姐妹們都特別怕她。我現在想起她,心中還是覺得惶恐不安……”

李衍很想笑又強行忍住,道:“難為母親了。”

李崔氏拿起香案上的信,轉頭遞給了李衍。

李衍打開一看,這是他的舅舅,也就是崔渚父親的手書。

崔家父子的字跡如出一轍,俱是語詞文雅,風骨清正,叫李衍看得打心底裏覺得舒服。

但他仔細一看信中的內容,卻大驚失色,駭然道:“怎麽回事?舅舅居然叫表哥即日啓程回幸原?”

李崔氏道:“我叫你前來就是要與你商議此事。按照崔家族規,長輩過世,族中子弟都要奔喪守孝。凡是在外游歷、求學、做官的崔家人,也得即日啓程立刻回鄉。”

李衍幾欲捏碎手中信紙,急切道:“可是表哥才來王府兩個月,來的時候還生了場大病。你們現在就要他回幸原?要是他又生病怎麽辦?叫他追上黃泉路跟老祖作伴兒麽?”

“傻衍兒,不許在神像前胡言亂語!”

李崔氏曲起手指猛敲李衍的額頭,又道;“這就是崔家的規矩。雁洲錯過了老祖頭七已是大不孝,若是再錯過守孝,雁洲從此在家人面前就再也擡不起頭了。”

李衍欲哭無淚地捂着額頭,問:“那麽崔家守孝又要守多久呢?”

李崔氏想了想,道:“這信上雖然沒寫,但我估摸着從前守喪的慣例,再說老祖身份持重,這喪期絕不會少于一年,三年也是極有可能的。對了,崔家還有一位叔父正任州官,恐怕是要辭官歸鄉了……”

李衍一聽,崔渚這一走少則一年多則三年,當場氣得快昏過去,急道:“這怎麽能行?崔渚要是走了,我王府裏的事由誰來操持?母親,你也是崔家人,你怎麽不用回鄉守喪呢?既然你不用回去,那麽崔渚也不用回!我、我……本王不許他回!”

李崔氏又敲了一下李衍的額頭,嗔怪道:“你這孩子好不懂道理,怎麽能拿雁洲跟我比?我是你父皇的王妃,我是李家人,我是李崔氏;難道雁洲也是你的王妃?難道雁洲也是李家人?難道他也是李崔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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