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別瞎想

當地的風俗是婚禮後四天回門,這天,楊北京早早帶着姚小疼回來了。兩個人都是穩重的性子,不會在人前表現親熱恩愛,然而不自覺卻總有些默契的小動作。姚三三看大姐,那眼角眉梢分明帶着不自覺的甜蜜笑意。

當然,大姐夫跟大姐這一對,實在也沒啥不叫人放心的了。

新婚女婿回門,照例還是要喝幾盅,自家人也沒怎麽講究,張洪菊去炒了幾個可口的小菜,一家人都圍着桌子坐了,一塊吃飯說話。姚連發小酒喝得自得其樂,楊北京這回卻學乖了,手裏端着酒杯,只說喝,卻總不見少。

“大姐夫,你咋不喝酒?”姚三三故意說。

“我喝着啊。”

“可你一杯酒端了半天了,你這麽敬咱爸酒,你有誠意嗎?”

“爸他酒量好,能喝。我要是再喝醉了,誰騎車帶你大姐回家?”

楊北京心說,我要是再喝醉了,不能帶媳婦回家不說,你幾個丫頭,少不了又要嚷嚷把我丢羊圈裏去。

聽到外頭有人拍門,小四便放下筷子,手裏還啃着雞爪跑去開門,很快就神秘兮兮地跑進來,沖姚三三眨眨眼,對姚小改說:

“二姐,有人找你。”

“找我?”姚小改說,“誰找我?你怎麽不叫他進來?”

姚小改說着就站起來出去了,她一走,小四就對姚三三勾手指,姚三三會意,兩個丫頭賊兮兮地都跟着跑出去了。

大門口停着一輛摩托,一個年輕男人正站在車旁,中等個頭,白色長袖襯衫,顯得十分斯文。姚小改驚訝地問了一句:

“陸技術員,你咋有空來?”

那人一見姚小改出來,就笑着說:“我今天路過,捎點東西給你。你那寶貝筆記本還在我這兒呢,一塊拿來給你。”

這人說的是本地方言,然而口音裏似乎有些外地腔,不仔細聽,倒也聽不分明。姚小改一聽,立刻就綻放了一臉燦爛的笑,忙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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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了啥好東西給我?我還正想找你呢。”

“找我?那你怎麽不去?”

“這陣子忙我大姐結婚的事。往下天不是暖和了嗎,我正打算搞泥鳅育苗,可就是那個催産藥我拿不準。泥鳅小,總不能跟養殖場那幾十斤的大魚一樣的用藥吧?”姚小改叽裏呱啦說了一陣,又忙問:

“你給我帶啥了?”

“給你帶點資料,你興許用得着。”

那人說着就去挎包裏翻東西,姚三三跟小四扒着門框看,這時候姚三三走出去,故意咳嗽了一聲,說:

“二姐,有客人啊?你看你咋也不讓人家進屋坐?”

姚小改一拍腦門,說:“一高興忘了。陸技術員,趕緊家裏坐。”

這時候姚小疼也跟着出來了,在大門口迎上了,姚小改便介紹道:“陸技術員,這是我大姐,那兩個小鬼丫,是我三妹和小妹。”

“你們好。”那人沖姚小疼點點頭,微微笑着說:“我是陸競波,是小改原先的同事。”

同事?二姐打工時認識的?姚三三掃了一眼他那輛摩托車,不由得想起來她之前的疑問,這個陸競波,不會就是教二姐騎摩托車的人吧?

“進家裏坐。小改你也是的,怎麽讓同事在大門口說話!”姚小疼引着陸競波進了大門,楊北京也正在屋門口站着,小四剛才那表情明顯有事兒,看樣子楊北京也是生了好奇心。

幾個人一塊把陸競波讓進了屋裏,姚連發跟張洪菊見來了個年輕男人,便微微有些驚訝,随即起身招呼陸競波坐下。陸競波先跟姚連發和張洪菊禮貌地打了招呼,掃了一眼桌上的酒菜,不好意思地說:

“我……恰好路過,來得真不巧,就不坐了吧。”

“這話說的,你來的才巧了,趕緊坐下喝酒。”

楊北京拍拍陸競波,拉他在桌子上坐下,姚三三随即換上了幹淨的酒杯和碗筷。陸競波有些不好意思,忙說:“真不用,我去沂城辦事兒,已經吃過了。回來給小改帶了點東西,也沒多想就跑來了。真是太冒昧了。”

“今兒是大閨女新婚回門,誰來了也得喝兩杯。”姚連發伸手給陸競波倒了一杯酒,笑笑說:“你是小改同事,頭一回來,哪能不坐坐?”

聽到姚小改叫陸競波“陸技術員”,姚連發兩口子就對陸競波更客氣了幾分。八.九十年代,鄉鎮都有農技站,農技員在老百姓眼裏也算是正兒八經的公家人,吃國庫的,端着公家的飯碗呢。

三個男人這酒就這麽喝起來了,其實也只是姚連發喝,楊北京總是端着酒杯做樣子,不敢喝,怕喝醉了,而那陸競波,則也是不敢喝。

“我騎車來的,回去還有幾十裏路呢,不敢喝酒。”

“沒事兒,我頭一陣子還喝醉一回呢,還是小改騎摩托把我送回家的。”

楊北京這麽一說,陸競波就扭頭看了姚小改一眼,笑笑。姚小改低頭吃飯,似乎沒啥反應。姚連發和兩個年輕人,就東扯西拉地聊了起來,要說楊北京也是鬼精,聊着聊着,就把陸競波的底細掏的差不多了。

陸競波還真不是本地人,老家離這還有兩百多裏路呢,他是農校畢業,中專生,分配在鄰邊的石寨鄉農技站工作。如今還沒成家,孤身一人在這邊。

之所以自稱跟姚小改是同事,是因為他的工作範圍,他時常在水産養殖場做技術服務。

然後楊北京就有些哀怨,這個陸競波,居然比他還大了兩歲。

“你二十四了?比我還大兩歲。”楊北京笑着端起酒杯,“那啥,陸哥,咱喝一個,小改在養殖場打工,要謝謝你多照顧了。”

陸競波又扭頭看了姚小改一眼,說:“她很能幹,都是她照顧別人比較多。”

“陸技術員,你既然懂得多,那你幫幫咱們吧,我二姐正在琢磨孵化泥鳅苗呢。”姚三三插了一句,“咱們都不懂,摸着石頭過河。”

“其實我對水産養殖這一塊也不熟悉,在學校裏也沒怎麽學過。反倒是工作之後學了些實用的東西。”陸競波說,“泥鳅繁殖技術,其實還算成熟,南方有人做,只不過咱們這地方還沒有,像你們現在的條件來做,可以采用半人工的自然繁殖方式。這方面我也沒做過,不過道理上不難,再說咱們總有些書籍、資料可以參考。”

陸競波說着,叫姚小改:“幾個關鍵的東西,藥物配比,溫度、時間控制什麽的,我都給你寫下來了,不難,我盡量寫得很明白,你也能看懂。”

“行。”姚小改點點頭,“我先琢磨着,拿不準的地方我再問你。”

“問我也不一定有用,我跟你一樣,也是頭一回搞泥鳅苗,不過我可以跟你一塊琢磨。你現在就可以開始做,盡量用小的水泥池子做,孵化了夏花苗,你就算成功了,至于夏花苗怎麽養,你比我有經驗。”

陸競波也沒有呆太久,跟姚連發、楊北京喝了一會酒,就起身說打算回去了。

“這個給你。那幾張紙是我寫得重要步驟,你自己好好看看。”陸競波把一個硬封面的筆記本遞給姚小改,本子裏夾着一沓子寫了字的紙。姚小改接過來,随手一放,說:

“陸技術員,你喝了酒,騎車行不行啊?”

“沒事兒,放心吧。”陸競波說,其實姚家人也看出來了,他基本上就沒喝多少酒。

姚家人一起送了陸競波出去,看着陸競波騎車離開了。一回來,姚三三就搶先去看他專門送來的筆記本。她随手一翻,大半個本子居然都寫滿了字,那字寫得比較大,工工整整,仿佛小學生寫的,裏頭還夾雜着錯別字和漢語拼音,姚三三認得這個字,這是二姐寫的。

姚小改在筆記本裏頭,都記錄了她在水産養殖場給人家打工學到的東西,姚三三随手翻了翻,什麽“親魚的選擇”、“魚苗開口餌料”、“魚花下塘注意點”等等,一開始都是漢字夾雜着錯別字和漢語拼音。

姚小改畢竟只跟着小四學了小學二三年級的東西,認得一些比較常用的漢字,讓她記筆記,還是有些難了,難免會寫一些別字,不會寫的字,她就幹脆寫拼音了。

往後翻,姚小改寫的字旁邊,開始出現另一個灑脫蒼勁的字跡,把那些漢語拼音旁邊都給寫出了漢字,端端正正的,似乎是刻意要讓人看清楚。別字什麽的,也給改過來了。有些地方,姚小改似乎記錄的不夠清楚,或者錯了,空白處和反面便會有一段兩段,另一個筆跡寫了的,有幾處還畫了簡單的示意圖。

姚三三拿着這本筆記,忽然又心酸,又高興。就說二姐聰明伶俐,就算只學過小學二三年級的文化,可她照樣把魚苗孵化、各種魚類養殖的知識記錄下來,哪怕寫別字,用拼音,可她照樣自強自立。

而如果她猜的沒錯,這本子上的另一個字跡,估計就是陸競波的了。這個男人,十分有心,十分細心。然而他對二姐究竟是怎樣一種心态?只是單純願意教她技術?還是有另一層意思?

就算他有另一層意思,這兩個人,是不是又能合适呢?姚三三不禁又想起王林超的事情。王林超是高中生,王家人尚且嫌棄二姐是文盲,加上王家重男輕女的可惡嘴臉,終究是退婚結局。而現在這個陸競波……

“你拿我本子做什麽,給我!”姚小改劈手奪過筆記本,“這本子可寶貝着呢,我都有用。”

“二姐,你跟這個陸技術員很熟悉?”

“算是熟悉吧,他經常呆在水産養殖場,還在那住過一陣子,就熟悉了。”姚小改說,“他人很好,你問他什麽問題,他都願意仔細跟你講。”

“他二十四了?還沒有對象?”

“對呀。”姚小改說,“二十四,放在農村都該有小孩了,你說他也不急。在養殖場的時候,有一回人家給他介紹對象,是個小學老師,文化相當,人也相配,相親時候我們湊巧瞅見了,挺好的呀,不知怎麽兩下裏都沒看中,沒成。”

“二姐,他對你不錯哎!”

姚小改聽出了姚三三語氣裏的特別,猛一擡頭,說姚三三:“你不會瞎想了吧?陸技術員對誰都好,他本身是外地人,對誰都客氣有禮的。人家是學校裏畢業的中專生,正兒八經的工作,我一個農村文盲,你瞎想什麽呢!”

姚小改不是妄自菲薄,她只是覺着,這婚姻,自然是要各方面相配才好。起碼經歷了王家那次退婚,姚小改就覺着,找對象,一定要文化、身份相當,家庭背景相當,才不會被誰輕看了去。

姚小改她,半點都不想高攀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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