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誰等誰

主動說要帶她去套野兔,可鮑金東一下午都沒出現,姚三三各種小心思流轉,便越來越有些不高興了。

直到晚飯時之後,然又到姚家來了。這一回他換下了軍裝,穿了家常的薄棉襖,十分随意的樣子就進了姚家院子。

“嬸子,吃了?”

“吃了,吃了。”張洪菊笑呵呵地應着,她手裏正端着一笊籬熟地瓜幹,放在外頭曬的,天都快黑了,才想起來收。張洪菊就招呼鮑金東:

“新曬的熟地瓜幹,吃不吃?”

“熟地瓜幹?”鮑金東聲音裏明顯輕快起來,“要吃要吃。我早就想念這東西了,可我媽今年沒曬。”

鮑金東說着果真伸手抓了一大把,就塞進嘴裏吃起來。熟地瓜幹,是入冬後把地瓜煮熟了,切成薄片晾曬成的,不能曬得太幹,曬到半軟,筋道而有韌性。入冬存放一陣子的地瓜,便會更加甜軟,糖人兒似的,曬成地瓜幹更是十分好吃。

“喜歡吃,走時拿些子回去吃。”張洪菊笑呵呵地說。

“行啊,最好給我多拿點兒,回去戰友跟我要特産,拿這東西打發他們再好不過了。”

厚臉皮,讓你吃你還真吃,吃着你還要拿着!姚三三心中鄙夷了一下下。話說這鮑金東對姚家是很熟,原先他有幾天不到姚家來?倒也不用多麽客氣。然而那時候張洪菊跟姚連發都沒怎麽在家,鮑金東跟姚連發兩口子并不算多熟悉。

“好,嬸子回頭給你裝一大包。”張洪菊忙說。

鮑金東順手把拎着的一個袋子給她,說:“嬸子,這是我帶回來的新疆特産,你跟叔嘗嘗。”

張洪菊客氣了一下,鮑金東便把袋子随手放在桌上。姚三三過去打開袋子一看,葡萄幹,杏幹,大杏仁,還有小包的風幹肉,她捏了個杏幹,咬了一口,酸的咧了嘴。

“不好吃。”姚三三抛下杏幹,轉身就走,臨走時到底沒忍住,随手順了一包葡萄幹走了。鮑金東笑笑,當着張洪菊的面跟在姚三三後頭,一邊走一邊還說:

“嬸子,那我去玩了?”

“啊,你去玩。”張洪菊答應了一聲,心裏說,這小子,當自己家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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鮑金東跟着姚三三進了她屋裏,小四正在寫作業,見三姐跟鮑金東先後進來,就托着腮幫子狡黠地笑,姚三三便把手裏的葡萄幹給了她。姚小改正搬着字典看一本小冊子,她瞅了鮑金東一眼,放下手裏的字典,沖着姚三三說:

“你出去玩去,別打擾我跟小四。”

鮑金東露出一個得逞的笑容,一把拉住姚三三的手腕子,說:“走吧,出去遛遛,你二姐攆咱們呢!”

姚三三還生着氣呢,掙了一下,便被鮑金東拉着走了。兩人一出姚家的大門,恰好跟遛彎回來的姚連發迎面遇上了,姚連發一見鮑金東大大咧咧地拉着自家三閨女,重重咳嗽了一聲,然而鮑金東卻沒撒手,反而熱情地打起了招呼。

“叔,沒去找人打牌啊?”

姚連發背着手,沒回答這句話,粗聲粗氣地交代道:

“天都要黑了,別渾四亂跑。”

“哎,知道了。”鮑金東答應了一聲,明目張膽地拉着人家閨女走了。

出了姚家大門就是大場,鮑金東拉着姚三三順着大場随意溜達,姚三三手一甩,掙開鮑金東的手。

“你別拉我。”

“咋啦?”

“你不是說逮兔子嗎?一下午影子都沒見到。”

生這個氣呢?鮑金東忙說:“上午我跟你分開,到家裏吃了點飯,一頭倒在床上直睡到現在,我估計打炮都醒不了。”

說着他自己一個勁兒好笑。

“睡豬。”姚三三搖搖頭,跟他生氣,真是沒意思。再說自己這氣生的也莫名其妙,再想想,有啥好生氣的?

“咱們明早上水庫玩,我給你逮個野鴨子。”

“說話不算話,才不稀罕跟你去玩呢!”

“不就是野兔子嗎?明天我一準給你逮。”鮑金東說完一拍腦門,“後天,後天吧,一有空我就去逮。我這剛到家,兩年沒回來,總得親戚朋友家去走一圈。”

野鴨子,野兔子,他這還是當她是小孩呢!姚三三心裏說不出啥感覺,便無聊地踢着地上的小石子往前走。鮑金東忽然一攬她的身子,猛地把她拉到靠近的草垛後頭。

姚三三小小驚吓了一回,才想說話,鮑金東貼在她耳朵邊上小聲說:“別吱聲。”

姚三三一怔,微微的月光下,鮑金東指了指前邊,卻不說話,一只手還攬着她肩膀,幾乎是貼着她的後背,探着頭往前邊看。不多會工夫,就見兩個人影走過來,挨得很近,從那身影看得出該是兩個年輕人。

氣氛使然,姚三三不自覺地也屏息凝氣,盯着那兩人看。一個似乎是本村的姑娘燕子,燕子跟姚三三差不多大年紀,個子卻比姚三三高,胖乎乎的。而那個男的,姚三三沒認出來是誰。

那兩人沒察覺附近有人,小小聲地說着話,聽不分明,從離他們幾步遠的地方慢慢走過去了。

等到那兩人走遠,鮑金東放開了姚三三,卻沒有走,反身靠在草垛上,伸了個懶腰問了一句:

“那女的是誰?”

“像是燕子。”姚三三說,“那男的是誰?”

“金來呗,你連他都沒看出來?”鮑金東似乎不置信,小時候他領着三三,還時常跟鮑金來一塊玩呢。“小樣兒,今晚吃飯時三嬸還跟我抱怨他不願相親呢,我問他是不是自己談了,他還說沒有。這回叫我逮到了吧?那女的怎麽樣?”

“燕子很不錯的,性子活潑,人也勤快能幹。”

“看着高高胖胖的。”鮑金東笑着說,“金來那家夥,喜歡的姑娘都這風格,還說花同樣的錢娶媳婦,高的胖的不是更劃算?”

呃……姚三三一下子沒忍住,噗嗤笑了。

鮑金東倚在草垛上,身子來回挪動了一下,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倚着,帶着幾分感慨說:

“一晃眼都長大了,金來十九,三嬸整天沒旁的事,就是張羅給他說媳婦了。我這剛回來,我媽就來叨叨我。這些年紀大的媽媽嬸嬸,怎麽就喜歡張羅這些事?”

姚三三沒吱聲,這個話題有些敏感,也有些危險。她心裏尋思着,鮑金東他媽跟他說啥啦?不會是要叫他相親什麽的吧?

兩個人一時沉默了。

“三三,你往後晚上可不要随便出來,這大場,整個兒就是農村的戀愛基地,不小心就會撞見一對。”鮑金東不放心的囑咐。

“那你還領我到這兒來?”姚三三反問。

“我領你當然能來啦,有我護着你呢。你自己可不要出來,你家新房靠着大場邊,晚上沒事別過來溜達,撞見了就容易生是非。他們這些小動作,成了自然好,可也不一定能成的,成不了他自然就不希望有人知道。”

鮑金東說着身體一使力站起來,忽然湊近姚三三,神秘兮兮地問:“知道為啥那些人都喜歡到大場上來談戀愛嗎?”

姚三三搖頭。

“因為這兒有很多草垛啊!”鮑金東像是覺着說了什麽十分有趣的事情,自己在那兒笑。姚三三一想,便想到了某些羞于出口的方面,她撇撇嘴,沒搭理他這話。

“哎,不跟你小丫說這些。”鮑金東笑夠了,自己又嘀咕。

“你咋什麽事都精?尤其什麽壞事你都精。”姚三三覺着,自己兩世為人,已經覺着是熟知人情世故了,可有些方面,她根本不熟悉的,鮑金東卻知道的很多。就比如當初,二文用香放火的事情,他就能知道清楚。

“怎麽叫壞事?”鮑金東抗議,“我一大小夥子,經常跟年輕男人們一混的,這些小道道再不清楚,你當我是繡樓小姐呢!男人之間什麽話不說?”

鮑金東又倚回草垛上,似乎是在欣賞天上的月牙兒,姚三三一時也找不到話說,兩個人又沉默了下來。小小一會子,鮑金東忽然伸手摸了摸姚三三的手,嘴裏問:

“你冷不冷?”

明明是……的事情,他卻做的理直氣壯、坦坦蕩蕩,似乎摸她的手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

姚三三心跳卻突然加速了兩拍。

“喂,做什麽呀你!”

“咋啦?”鮑金東似乎沒明白她抗議什麽,大手裏她的小手掙紮了一下,鮑金東終于明白過來,卻笑了,索性整個握住她那只手。

“你說這個?”鮑金東噫嘻了一聲,“你這手,我拉的還少了?原先上學,下雪下雨的,還不都是我拉着你的手一路去上學!”

可……姚三三一時噎住。你說這人啊,他到底是坦蕩,還是流氓?還是流氓得坦坦蕩蕩?

“可是……那是小時候。”

鮑金東靜默了片刻,月光下他定定地望着她,輕聲說:“你現在還嫌小呢!哪裏長大了?我聽說都有人給你說媒了,三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先不要搭理。你看看這農村的女孩子,十六七歲就訂親結婚,十八.九歲就當媽了,早早沒了女孩子的鮮活勁兒,整天就圍着豬圈鍋臺轉。三三,你可不是這樣的。”

姚三三承認,小小的……感動到了。

鮑金東握着她的手,像是再自然不過的動作。她的手很小,手指細細的,瘦。她的手不算冷,溫熱的。鮑金東忽然有一剎那的心蕩神搖,眼前這十六歲的少女,他守了好幾年了。本來是很正常的關切,她一個小女孩兒,倔強,堅強,挺不容易的,讓人想要心疼,偶然激起了他心裏的保護欲。

然而那時候,她在他眼裏,跟他的弟弟、堂妹們,沒啥兩樣。

從什麽時候起?他開始意識到她對于自己,不是個普通的小孩,跟他弟弟、他堂妹都不一樣?說不清了,大約是從他當兵走的時候,他忽然有些不舍,當時他想,你還這麽小,你就在這兒等着,等我回來,我繼續護着你。

兩年的當兵生活,的确如他所言,連個母兔子都見不着,駐地偏僻艱苦,荒涼一片。荒涼中他想的最多的,不是家裏爸媽,不是他哥和兩個弟弟,而是眼前這小丫頭。他甚至不敢給她寄照片,怕的是她要是也寄回一張,對着照片上的那小人兒,他的思鄉之情就噴發難抑了。

當他這趟回來,孤寂的旅途上,他就一直在想象着,她大概長成什麽樣子了。見到她的那一刻,那個幹扁扁的小丫頭,已然有了少女迷人的身姿。那一刻他豁然清楚了自己的心思。

這個小丫頭,他護了好幾年了,往後他還想要繼續護下去,絕不想讓任何人染指。

說媒?呵,誰跟他搶,他滅了誰!

不過,還不是現在!

鮑金東心裏忽然有些自嘲,一直以為是她在原地等他,然而她沒在原地,她在大步地前進,而他,卻一直在等她長大,而眼下,他還要繼續等。

一輪新月之下,健碩的男人倚在草垛上,無限感慨。俏生生的少女就站在他身前,他握着那只小手,便不想再放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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