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除夕

沒有曬過的棉被厚重，壓在身上有點喘不過氣來，還有一股淡淡的潮味。池唐有點睡不着，窗簾拉了一半，她特地留了一些縫隙，可以看外面的雪。

手機忽然響了下，她爸發來的一條微信語音，池唐只是順手一點就播出來了，一句很大聲的“你再不回來就不要再回來了”在屋子裏清清楚楚回響。

池唐沒想到會這麽大聲，立刻按着音量降低，但短短一句話已經說完，游餘也聽見了。

游餘剛才一直閉着眼睛，動也不動，池唐還以為她睡着了，語音播完後，忽然聽到她問：“你不回去嗎？”

池唐原本是側着身子，聞言改為仰躺着，丢下手機，“不回去。”

她爸不是第一次這麽說了，他每次說，池唐都覺得，那個男人是真的這麽想，他是真的不想要她這個女兒的，只是沒辦法而已。

外面有人在放煙花，快過年了，有家的人都在家裏。

微信安安靜靜，她爸只發了這一個微信，就再也沒管她。

煙花炸響了很久，池唐心裏許多複雜的情緒，像煙花一樣忽然地炸開。

“我爸媽之前離婚了，打官司打了很久。”池唐看着天花板，開口說：“那時候除了在争財産，争他們那幾套房，就是在争我的撫養權，不過不是争着要我，是争着不要我。”

“我媽怕我黏着她，耽誤她找新男友，耽誤她再嫁一個好男人，私底下給了我很多零花錢，叫我主動選跟我爸。”

“可是我爸也不想要我，我又不是個兒子。可惜，他檢查出來有病，除了我以後沒孩子了，所以他才認了這個倒黴繼續養着我。可是他又很讨厭我，比以前更讨厭我，覺得是我占了他兒子的位置。”池唐冷笑。

“他喝醉了酒總是怪我，說如果他一輩子只能有一個孩子，怎麽不是個男孩呢。”

游餘靜靜聽着，她猜過池唐可能和家裏關系不太好，但是也沒想過會是這樣。

池唐發覺自己說得太多了，可是又忍不住心裏泉湧的委屈和憤怒，最後還是吐出了滿是怨氣的一句：

“要是不想要我，當初又為什麽要生我？”

小太陽沒關，暖黃色的光讓屋子裏很明亮，游餘一偏頭，就看見池唐眼睛裏盛滿的光，快要墜落下來。

她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只好坐起來抽紙，輕輕按在池唐的眼角。

池唐不看她，拿過那張紙巾，翻個身看着對面的牆壁，不再出聲了。

游餘過了一會兒也沒聽到她有任何動靜，心裏就猜，池唐難過完了，大概又因為剛才和她說那些感到尴尬了。

池唐其實是個很要強，又很倔強的人，和她做同桌的時候，如果她遇到什麽事覺得尴尬了，就會像這樣不吭聲也不理人，要是實在太尴尬，她第二天連話也不會多說，好像這樣子就能顯得她多冷酷一樣。

她們還不熟悉的時候，池唐第一個察覺到了她的窘迫，而且出乎意料地給她買了文胸，也是這樣，擺出十足的冷酷想要掩飾尴尬。

她其實當時是不想收的，她并不習慣欠人東西，可是那時候池唐的神情……如果她還回去，池唐一定會惱羞成怒。

而且，她是第一次收到友好的訊息，雖然不習慣，也想去珍惜。

“池唐。”

池唐感覺肩上被人碰了一下，她閉上眼睛沒反應。

游餘也沒有在意，只是對着她說：“等我們長大了，一切都會好的。”這是她以前的老師和她說過的一句話，她一直用這句話在堅持。

“等到我們成年了，能自己賺錢養活自己，找到喜歡的工作……一切就好了，再堅持一下。”

池唐沒說話，但她有點不自在，忍不住想：游餘也沒比我好到哪裏去，她還來安慰我？

帶着這個念頭，池唐迷迷糊糊睡着了。游餘沒怎麽睡着，她算着自己節省下來的錢，又想到爹有沒有放棄找她離開南林，還想未來，想了很多。

池唐的腳冰冷，似乎睡不暖，無意識從旁邊伸過來，游餘感覺自己碰到了一塊冰，思緒中斷了一下，悄悄把自己暖和的腳靠近些，她想，明天或許應該給池唐灌個熱水袋才行。

第二天池唐醒來，發現游餘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床了，她穿上衣服走出去一看，外面昨天沒有清理的小客廳都被打掃得幹幹淨淨。

池唐：“……”

游餘在廚房，池唐靠着門框，問她：“你幾點起來的，都快被你打掃完了。”

游餘扭頭看她一眼：“別靠在門框上，門框沒有擦。”

池唐低頭，果然看見衣服上一道痕跡。在她擡手想拍的時候，游餘已經舉着熱毛巾過來把那一點灰漬擦得幹幹淨淨。

池唐：“……別打掃了，我們出去吃早餐。”

游餘：“要買菜回來自己做飯嗎？今天大年三十了，應該很少有商店開門。”

池唐跟着她一起把廚房翻了個遍，奶奶以前用的煤氣竈煤氣罐沒了，只找出來一個電磁爐還能用，鍋碗瓢盆堆在櫃子裏，落滿了灰的髒。池唐看到這些就提不起勁來處理，想臨時去外面買新的，可她還沒說出口，游餘已經端了水過來一副要全部清洗的架勢。

池唐最後也只能說：“去接熱水洗，用冷水你不冷是嗎？”

兩人吃了早餐，蹲在屋裏擦洗了一天，池唐都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這樣打掃過衛生，她還基本上沒幫上多少忙，雖然不想承認，但她可能還給游餘幫了倒忙。

游餘學習認真，打掃衛生也認真，池唐好幾次覺得差不多了，轉頭看見她在擦縫隙角落。

“那裏不用擦，不用管。”

“好，馬上就好了。”

“為什麽床底下沙發底下都要拖？”

“嗯，馬上就好了。”

“那裏別擦了，我們又不住很久。”

“好，我已經擦完了。”

池唐看同桌忙碌的背影，有種無語的感覺，為什麽搞得像是她們的家一樣，這樣花大力氣去打掃整理？

但是池唐不得不承認，當這個小屋子變得幹淨之後，她也莫名覺得更安心了一點，這裏好像不再是一個臨時落腳的地方，是能真正住下去的屋子。

中午飯草草吃了泡面，晚上池唐本來準備找個還開門的小餐館請游餘吃頓好的，但她高估了這個小小縣城，這個時間除了幾家超市，根本就沒有其他商鋪還在開門，餐館也沒有。

“那我們買水餃回去煮了吃。”游餘并不在意，在冰櫃裏選餃子。

最後買了水餃也買了湯圓，兩人提着東西往回走，踩在街邊的積雪上，咯吱咯吱響。

大年三十的晚上，她們一人一端着一碗水餃，烤着小太陽，看池唐平板上放着的電視節目。

相似的面孔，相似的節目開場，一片花花綠綠的喜慶歌舞。

池唐撕了兩個鹵蛋，分了一個給游餘，表情一言難盡地看節目：“這是什麽難看的衣服，大紅大綠，跳起來像是一片馬賽克。”

游餘看她這樣說話就想笑，覺得她說話比熱鬧的節目有趣多了。

聽着外面吵鬧的煙花爆竹聲，游餘和池唐度過了她們這一生第一個相伴的除夕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