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送別
關于現代的夢,被身邊人殺死的夢,她已經十多年沒有做過。
林君暖醒過來,看着頭頂拔步床精雕細琢的花紋,淺藍色紗帳随風輕搖,怔忡的情緒漸漸散去。夢畢竟只是夢,那個世界與她已經再無任何瓜葛,那個曾經讓她噩夢連連的人,如今更是臉容貌都記不清了。
出聲招呼夏荷備水沐浴,洗掉一身黏糊糊的汗漬,林君暖整個人清爽許多,也該慶幸昨晚并未多喝酒,不然今天準得頭疼一陣子,說起來,這似乎還是程江雲的功勞。
想到程江雲,腦中又回想起昨晚那個略帶暖意的懷抱,林君暖不由得揚起水潑了一把臉,阻止自己繼續胡思亂想。人家只是為了幫她翻個牆而已,沒有任何其他意思,不要多想。
林君暖換上一身寬松的浴衣,站在鏡前仔細打量如今的自己。左右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小姑娘,個頭較一般女子稍稍高些,身形偏纖瘦,腰肢不過盈盈一握,每次扮男裝出門時,她都得圍上厚厚一圈護腰帶,看起來才沒那麽突兀。容貌比現代的她更精致纖柔些,在伯府過了十幾年養尊處優的日子,眉眼間也養出了幾分嬌貴之氣,笑起來嘴角會出現兩個小小的梨渦,倒有些嬌俏可愛。
然而無論如何,她這副身軀都還是個未成|年的孩子呀,卻已經開始面臨被催婚的煩惱,想到這裏,林君暖不由得感到一陣別扭,心情煩躁地扯下浴衣,讓夏荷幫她換上男子衣袍,又整理好妝容,無精打采地出了門。
“主子,早膳已經備好。”
春桃在身後提醒,林君暖漫不經心擺擺手,“我有急事,你們吃了吧。”
出府後,她拐了個彎先去馮老太醫的醫館,去大理寺當差之前,她還需要确定一件事。
“老年癡呆症?”聽了她的話,馮老太醫放下手上的醫術,臉上帶着一絲探究,“你問這個做什麽?”
看他這個反應似乎知道些什麽,林君暖抓抓腦袋幹笑道,“我只是好奇而已,以前聽人說過這樣一種病,年紀大了突然就記不住事情,說話做事颠三倒四,就連多年來的習慣愛好都改變了,嚴重起來甚至連家人都不認識。據說這種病幾乎無法治愈,是這樣嗎?”
馮老太醫眯起眼睛,“你到底想問什麽?”
別看這個老大夫看上去老态龍鐘的,心眼可一點不少,想從他口中套話幾乎不可能,林君暖只好放棄兜圈子,“我想問的是,五十多歲的人有可能患上這種癡呆症嗎?”
馮老太醫臉上浮現出“果然如此”的神色,沉默了片刻,嘆息道:“趙大人确實來見過老夫。”
“那麽,大人他果然是……”
“沒錯,他患了癡呆症。”馮老太醫惋惜地閉上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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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只是偶爾健忘,他只當是過度勞累所致,并沒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陪小兒子玩時,他突然心神恍惚,整個人仿佛失控一般,險些把兒子從秋千上推下來,他這才發覺不對勁,又擔心請大夫會宣揚出去,只好悄悄來找老夫。”
原來如此,所以趙大人才會有意疏遠兒子,是擔心病發時無意識地對其造成傷害吧。
“老夫一生診過不少人,像他這樣年紀就患上癡呆症的卻是頭一回見,況且,呆症能否治愈,本就是三分看人七分看天,一時也無計可施,只好囑咐他精心調養,少耗費心神。”
馮老太醫端起桌上的養生茶抿了一口,“你們趙大人也是個勞碌命,哪裏閑得住。患病之後,他茶也不喝了,怕露餡呀。以前談起茶頭頭是道,茶葉是什麽品種,用的是哪裏的泉水,茶具有什麽淵源典故,沒有一處不精通,現在就連茶名都得想老半天,他丢不起這個臉。”
“你小子倒是機靈,竟然想到了關鍵,”他擡眼輕輕瞥了林君暖一眼,“你們趙大人死要面子,這些話我本不應該與你說,你可別多嘴往外傳。”
林君暖趕忙點頭表态,心裏卻不由得默默吐槽,“這些話我只告訴你一個人”可以說是世界上最大的謊言之一了,多少秘密就是這麽被洩露出去的。
“他生怕別人發覺異常,導致自己背上癡傻之名,晚節不保。腦子繃得越緊,反而越是容易出錯,前幾天他離家出走,還被當成殺人兇手那事我也聽說了,”馮老太醫嘆息一聲,“只怕那個時候,對你們趙大人來說,與其讓別人知道他神志不清,還不如直接成為殺人兇手,判個死刑來得一幹二淨。”
林君暖抿起嘴,“他就不擔心自己死了,留下孤兒寡母無依無靠?”
“瘋瘋傻傻地活着,不是更加拖累家人?”馮老太醫哼了一聲,意味深長道:“事關一家之主的尊嚴,你們這些小年輕哪裏會懂。”
男人的尊嚴問題林君暖确實不懂,不過也不是不能理解那種不願意将最糟糕的一面呈現給摯愛之人的心理,頓了頓,她又問道:“趙大人的病現在怎麽樣了,官也辭了,靜心休息後應該會有好轉吧?”雖然按照她在現代知道的常識,阿爾茲海默症這種病幾乎沒有完全治愈的可能,但或許古代中醫會有奇招呢。
“誰知道呢,”馮老太醫伸手朝天上指了指,“這得看老天爺的意思。”
“不過啊,昨天老趙和夫人一起來了一趟醫館,他夫人知道他瞞着病,發了好大一通火,最後終于勸動了老趙,打算去鄉下老家靜養幾年,這時候應該已經出發了吧。”
看樣子趙大人在牢房那幾日也認真思考過,終于下定決心向家人坦誠交代病情,這樣也好,家人的陪伴對老年癡呆症患者來說尤其重要。
不對,林君暖突然反應過來,“他們今天就走了?”
“沒錯,說是白天日頭大了熱得很,想要趕早出發。”
林君暖把手上提着的糕點盒子往馮老太醫手邊一推,“盛興樓的芙蓉酥,您慢用,在下有事先走一步,”說罷立即起身沖出醫館。
“毛毛躁躁的,真不像話。”馮老太醫對着她的背影咂咂舌,看着糕點的目光卻帶着幾分欣慰。
林君暖一路疾行,趕到大理寺前時,正碰上程江雲出門。
“你去哪?”她氣喘籲籲,“聽我說,趙大人他……”
“我知道,趙大人要離京了,”程江雲拍着她的背,替她理順呼吸,“我正打算去送他。”
也是,以他程大人的本事,這點消息怎麽可能打聽不到,倒是她杞人憂天了。
林君暖按着腰朝他擺擺手,“那你快去吧,好好送送趙大人。”悲觀點說,這一別之後也許再也沒有相見的機會,這句話她沒有說出口。
“一起吧,”程江雲目光柔和地看向她,“還走得動嗎,不然我叫輛馬車過來?”
林君暖微微一愣,這位程大人今天有些不對勁呀,突然間變得如此溫柔,讓人感覺心裏涼飕飕的。
“我就……不用去了吧?”她和趙大人并沒有什麽交情,去湊什麽熱鬧。
程江雲仿佛沒聽到這句話,招手讓人備了馬車,拉着她一起上車,讓車夫快速朝城門口駛去。
因為是臨時找的馬車,車廂內狹窄簡陋,二人面對面坐着,一時之間相顧無言,氣氛略有些尴尬。
見程江雲沒有開口的意思,林君暖只好沒話找話,“程大人可聽說了,趙大人為何突然離京?”
“叫我江雲吧,或者明微。”程江雲忽然出聲道。
林君暖微僵,“明微?”
“嗯,”程江雲揚唇微微一笑,“聽說趙夫人身體不适,趙大人陪同她回鄉修養。”
原來如此,最終還是借着夫人的名號,保全了趙大人的面子。不對,現在的關鍵問題不是這個,她與程江雲什麽時候親密到可以以名或字相稱的程度了?!
林君暖回過神來,趕緊搖頭道:“程大人說笑了,大人是大理寺卿,在下只是小小胥吏,萬萬不敢直呼大人姓名。”
“只是個小吏?你确定?”程江雲意味深長地看着她,眼中帶着淺淺笑意,讓林君暖不禁有點窩火。
又不是不知道她的底細,裝什麽大頭蒜呢,她的語氣也有些不好,“程大人明知我的身份,更加應該避諱幾分才是。”
聽了她的話,程江雲垂下頭沉默片刻,“我以為,林小姐與世間女子總有幾分不一樣的。是在下僭越了。”聲音中似乎帶着幾分孤寂的味道。
這種仿佛她是個背信棄義的負心漢一樣的語氣是怎麽回事呀!
林君暖鼓着嘴,心裏有些抓狂,對着車廂內程江雲的影子張牙舞爪了一番,程江雲一直低着頭一言不發,連影子都仿佛蕭條寂寞起來,最後還是她先敗下陣。
“這樣吧,私底下我就叫你明微,但是有其他人在場時還是叫程大人,不然給我定個‘以下犯上’的罪名,我可擔不起。”
“好。”幾乎是瞬間,程江雲笑着擡起頭,剛才的空虛寂寞冷似乎只是她的錯覺。
二人在城門外一裏左右追上趙大人一行,林君暖下了馬車,在稍遠處候着,程江雲獨自上去與趙大人告別。
事先沒有料到他會來送行,趙大人意外之餘,臉上還有些微感傷,緊緊抓住程江雲的手,“明微呀,前些日子多虧你了。”
“大人……所謂何事?”程江雲茫然道。
“我一時鑽了牛角尖,險些犯下悔恨終身的大錯,多虧明微你查清真相,也讓我清醒過來。”趙大人朝夫人馬車的方向看了一眼,“面子再好看都是虛的,生不帶來死不帶去,還是一家人齊齊整整最重要。”
“大人說的是前幾天的案子?查清真相本就是大理寺的職責,大人不必介懷。”
程江雲一板一眼道,剛才在馬車上,林君暖特地叮囑過他不要多問,讓趙大人走得更輕松灑脫些。
“沒錯,大理寺的職責,”趙大人欣慰地拍拍他的肩,“我險些都忘了這一點,大理寺卿的位子你果然比我更适合。”
聊了幾句,程江雲與趙大人鄭重道別,回到林君暖身邊,二人并肩目送着趙大人一行漸行漸遠,他還想着趙大人最後的話。
遇到獨自一人難以跨越的坎時,向家人示弱,向家人求助,都不是什麽可恥的事。
這一點他似乎早就明白了,只是那個人什麽時候才會成為他的家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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