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糾葛
窗外驚雷陣陣,伴随着暴雨落地的轟響,阿華的聲音有些聽不真切。程江雲在腦中反複确認了好幾遍他的話,才低聲問道:“你可知道阿民的父母是什麽人?”
阿華思量片刻,“阿民提起過,他家以前是糧商,鋪子開得不小,在京城也數得上號。”
“阿民姓什麽?”
“姓童,童志民。”
“鋪子叫何名?”
“童記利民糧鋪,父親給他起名時用了其中的‘民’字。”
利民糧鋪,程江雲微眯起眼,這家鋪子的主人和他的父親究竟有什麽深仇大恨,看來得好好調查一番。
阿華看着躺在案板上一動不動的阿民,眼中閃過一抹不忍,咬緊牙關,誠懇地看向程江雲,“望程大人網開一面,容在下帶阿民回去安葬。”
“現在還不行,必須查清行刺的前因後果。”程江雲毫不猶豫地拒絕。
“可他人都死了……”
“就算人死也不能免罪,”程江雲面無表情地看着他,“敢當街行刺勳爵在身的侯爺,他已經罪不可赦。”
阿華微怔,垂下雙眼沒有繼續請求,林君暖挨近他悄聲關心道:“阿民是不是有個妹妹?她怎麽樣了?”她對阿民的妹妹沒什麽印象,似乎聽說過她年紀還很小,阿民就這樣撒手離世,也不知道她以後的日子該如何過。
“我們會照顧他。”阿華微微搖頭,示意小珍無事。
林君暖無聲地朝他比了個口型,“算我一個。”
程江雲注意到她的小動作,眸光微動,沒有說話。
阿華畢竟不是官府之人,不能在停屍房逗留太久,确定刺客的身份确實是阿民,又接受了一番盤問後,等雨勢稍弱,他便離開了京兆府,林君暖向人借了把油紙傘,好說歹說才說服他撐着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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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走阿華她又回到停屍房,程江雲半坐在屍體旁的桌角,垂頭看着手上的木牌,不知道在思考些什麽。
“需要将阿民的遺體運回大理寺麽?”以往大理寺接手的案子似乎都是這麽處理的。
“不用,”程江雲擡頭看着她,“人送走了?”他語氣中帶着一絲漠然,又仿佛壓抑着什麽。
“嗯,阿華說要回去通知兄弟們,等不及雨停。”
“阿華……你們很親近?”
“是啊,”林君暖十分自然地點頭,“我們認識很多年了,他就像是我的……哥哥一樣,幫過我許多忙。”
一個是伯府的大小姐,一個是混跡市井的平民小子,像哥哥一樣?程江雲莫名嗤了一聲,也不知道心底那股郁氣從何而來,“伯爺和夫人可知道,林小姐有這樣一位兄長?”
“當然不知道,”林君暖嘟嘟嘴,抿唇一笑,“為人子女的,誰還沒點秘密呢。”
她突然想起一事,踮着腳在程江雲肩上輕輕一拍,“話說回來,上次你送我回府時,差點就被我娘撞見了,下次得更小心點才行。”
“夫人……看見我了?她怎麽說?”程江雲稍稍捏緊了木牌。
林君暖挑挑眉,朝他比了個大拇指,“她沒看到你,也是聽下人傳的信,說你長得好,英俊,帥氣。”
程江雲凝視着手心沒有說話,腦中思考着這些天他忽略了的事,或許需要找個時間去拜訪一番下屬的家長,才能體現出他這個上司的稱職周到。
林君暖也就是随口一提,完全沒有察覺到他的“良苦用心”,對程大人出衆的容貌極其狗腿地誇獎一番後,她的視線又落在阿民的屍體上。
“阿民一家與侯爺到底有何仇恨,你有頭緒麽?”
“不清楚,父親不曾提起過。”
就你們父子倆那個相處狀态,能和你提就有鬼了,林君暖沒有把自己的吐槽說出來,“說到糧商,難道是糧食買賣上的問題,比如軍需糧,赈災糧,諸如此類?”
程江雲沉吟片刻,“先回大理寺吧,那邊資料更全。”
“可是阿民……”
“天氣濕熱,不宜轉移屍體,”程江雲見她臉上挂着擔憂,低聲道:“我會交待他們小心看守,不會損害屍體分毫。”
***
程江雲看着主簿抄來的文書,神色有些恍惚。沒想到有這麽一天,他需要靠這種方式來了解父親這些年的功過成就,委實諷刺。
面前的紙上陳列了建遠候程恪慎至今以來擔任過的所有官職,以及處理過的一些被記錄在冊的事務。
建遠候雖有侯爵在身,這些年的仕途并不順利,起點雖然不低,但也經歷過好幾次坎坷的升降,最高曾擔任過戶部尚書,但也只風光了兩年而已,現在在禮部任侍郎,和以前相比差不多是閑職。
“你看這裏,”林君暖伸出指頭在紙上點了點,“啓康十四年八月,受命監管兩湖水患所有赈濟相關事宜,想到了什麽沒?”
她只是信口提了個赈災糧,萬萬沒想到真的瞎貓撞上了死耗子。
“啓康十四年,也就是七年之前,阿民的父母差不多就是那段時間去世,時間也對得上,他們和建遠候的恩怨,一定與那次赈災有關!”
程江雲面色微沉,案件牽涉到赈災,必然和貪墨、渎職等脫離不了關系,建遠候從尚書之位上落下來的原因應該也在這裏。
主簿抄來的文書上只記載了簡單的時間年表,要想知道更具體的信息,還得去翻原始資料,
兩人二話不說來到大理寺的卷宗庫,找出所有關于啓康十四年兩湖赈災事件的記錄,大理寺似乎也曾經負責過相關的調查,保存下來的資料非常詳細。
問題果然就出在這次赈災上面。
一批從京城運出的赈災糧出京後遭遇暴民哄搶,無數糧袋被劃開,糧食撒落滿地,這時候大家才發現,這批糧食中竟然摻雜了一大半嚴重發黴無法食用的陳糧。
當時現場亂糟糟一團,暴民衆多,押送糧食的官兵甚至落了下風,人多口又雜,幾乎一夜之間消息就傳遍了整個京城。京城正義感爆棚的人不少,竟然有人膽敢對災民的救命糧食動手,大家夥兒都唾罵不已,聖上也大發雷霆,勒令大理寺嚴加調查。
負責赈災的建遠候一再強調購糧之事交由手下負責,他完全不曾插手,盡管如此,他不久之後也被降了職。其餘人的處罰略去不談,調查的源頭最後落在了京城一家糧店,童記利民糧鋪。
官民畢竟有別,哪怕對官員的渎職行為心知肚明,百姓們也沒有辦法直接對他們如何,于是所有的怒氣都被傾洩在了利民糧鋪以及阿民一家身上。案子還沒落定,京城百姓不知道從哪裏聽到了消息,都認定利民糧鋪就是禍害災民賺黑心錢的罪魁禍首,毫不顧忌地闖進鋪子裏,打砸搶奪,甚至連糧倉都被人放了一把火,燒得一幹二淨。
阿民家裏雖有些家底,但也經不住這樣的糟蹋,眼看着祖輩傳下來的家業就這麽毀于一旦,一家人終日遭人辱罵唾棄,沒有任何人願意聽他們的辯解,甚至不久之後還可能背上罪名入獄,阿民的父母在那段時間承受了巨大的壓力,終究沒能熬過去,把年幼的阿民兄妹托付給其他人,夫妻雙雙赴死。
當然,這些都是林君暖根據資料進行的腦補,卷宗上只冷冰冰地記載着一句,童氏夫婦引咎自殺。
一個沒什麽背景的糧鋪竟然可以瞞過諸多官員的耳目,以次充好,販賣發黴的糧食充當赈災糧,稍微想想便知道不可能,就算他們不完全是被誣陷的,至少,當時負責赈災的官員中一定也有人是同謀。
然而童氏夫婦自殺之後,案子似乎就這麽塵埃落定了,不少官員因為“失職”多多少少被降了職,但歸根結底,最大的責任和責罵還是落在了利民糧鋪身上。
當時尚年幼的阿民記不住那麽多官員的名號,于是認定官職最大的建遠候為他們一家的仇人,這樣倒也說得過去。
“查清了行刺的動機,你打算如何處理?”林君暖嘆息着看向身邊陰沉着臉的程江雲。
程江雲抿緊嘴,沒有說話。
刺客早已身亡,他之所以不願意放棄調查,除了想明确行刺的緣由,确認是否還有其他同夥或者幫手之外,更重要的目的是,他想弄清楚他的父親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
對于這樣的結果,程江雲似乎談不上失望,當然更沒有慶幸。
大理寺的卷宗上記錄了許多與案件相關的官員的名字,他的父親被列在最前面,看起來頗有些刺目。
“咦,這個闵崇山,是不是侯夫人的兄長?”林君暖翻着自己手上的冊子忽然道。
闵崇山?程江雲呼吸一頓,“讓我看看。”
卷宗的記錄是按照官職高低順序排列的,當時闵崇山只是一個六品戶部主事,排名相當靠後,他似乎和赈災糧沒有任何關系,也和前後其他同級官員一樣,因為失職被罰俸半年。
然而看到他的名字出現在此處,程江雲下意識就聯想到了前段時間正在調查的貪墨案,以及在宮門口,建遠候讓他停止調查的要求。
記錄在冊的并不一定就是真相,他的父親一定還在隐瞞着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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