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 錯綜
大理寺的資料雖然保存完好,但當時為了盡早斷案向聖上交差,後期并未對案子繼續深入調查,頗有草草收尾的味道。光憑這些記錄,似乎也勉強可以說明阿民行刺建遠候的動機,但其實還有許多疑點沒有解答。
比如,建遠候是否的确如他所說,對赈災糧以劣充好一事完全不知情?又比如,建遠候是否知道阿民的身份,為何會屏退左右,獨自去見他?還有相當重要的一點,他們在刺殺現場發現的木牌,到底是誰落下的?
程江雲将木牌放在清水中浸泡過,确定這塊木牌和之前那位賣唱的中年男子手上的木牌一樣,曾被大量鮮血浸染過,洗去血垢,木牌上也帶有同樣的火焰圖紋。
将資料大致查閱一遍,林君暖開始時不時擡頭偷偷瞟一眼窗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見到雨勢漸漸停歇,她啊了一聲,臉上現出急切之色。
“怎麽了?”程江雲卷起書冊在她眼前晃了晃。
“雨停了。”
“?”
“我想去看看阿民的妹妹。”
“妹妹?”
“嗯,阿民有個妹妹,年紀不大,這幾年兄妹倆相依為命,他這一走,妹妹以後的日子就難過了。”
林君暖沒有說出自己最大的疑惑。她與阿民接觸不多,但卻好幾次聽他提起過自己的妹妹,語氣十分寵溺,從阿民對妹妹的呵護程度來看,她其實并不太相信,阿民會毫無預兆地丢下孤苦無依的妹妹獨自去行刺建遠候,刺殺不成果斷自盡更是于理不合,其中或許還有隐情。
然而當時現場只有他和建遠候二人,懷疑阿民不是自殺,也就相當于懷疑侯爺是殺人兇手,這種沒根沒據的猜測,她當然不能和程江雲直說。
“一起去吧。”程江雲提議道。
林君暖連忙擺手,“不了,我自己去,程大人事務繁忙,不用陪我走這一遭。”
程江雲定睛深深看了她一眼,緩緩點頭。
大理寺這幾天确實挺忙,在會仙樓殺害“父親”而入獄的阿瑤還收押在牢房內,林君暖離開後,程江雲摩挲着兩塊同款木牌,喚人帶阿瑤來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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牢房生活顯然不太好過,只不過被關押了兩天,阿瑤仿佛完全變了一個人,沒有半分之前的軟萌嬌俏,整個人神經緊繃,沉浸在歇斯底裏的絕望之中。
“你們對她用刑了?”程江雲眸光冷冷地掃向押送阿瑤的獄卒。
“小的不敢!”獄卒應聲跪地,“小的們一直謹遵大人吩咐,除了送飯送水,不曾讓任何人靠近她。倒是犯人自己很不安分,晚上不時鬼喊鬼叫,吵得大夥不得安寧。”
程江雲垂首,“她說了些什麽?”
“沒聽清楚,像是做噩夢魇着了。”
程江雲微微點頭讓獄卒退下,轉頭看向阿瑤。
“不用裝了。可還記得我?”
聽到他淡漠的聲音,阿瑤身子抖了抖,垂下頭沒有說話。
“給你一個将功折罪的機會,”程江雲将兩塊木牌抛在阿瑤面前,“認得這木牌吧,只要你一五一十交待死者和木牌的來歷,我可以考慮網開一面。”
阿瑤沉默片晌,才擡起頭小心翼翼地向他确認,“真的麽,大人真的願意放過奴家?”
程江雲面無表情地看着桌面,沒有回應她。
阿瑤身形微僵,嘴角露出一絲哀切的苦笑,“奴家自知罪孽深重,不敢妄想脫罪,大人若有疑惑,奴家自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她的聲音帶着些嬌軟的味道,讓程江雲下意識抿緊嘴,眉頭擰起,“說吧。”
“奴家也不太清楚那個人的來歷,四年前的冬天,他和一群山匪一起闖入奴家的村莊,燒殺搶奪,無惡不作,奴家的父母家人都死在他們手中,最後奴家也被他擄了出來,一路帶到京城。”
“你家住何處?”
“西北邊境的木合村。”
“遭遇山匪襲擊後可有報官?”
“沒有,村子裏的青壯年都被殺了,留下的都是老弱婦孺,不敢惹怒他們。”
“死者也是山匪?”
“似乎不是,他與山匪頭子相熟,跟着去趁火打劫。”
“可見過木牌?”
“見過,那個人很重視木牌,有一次喝酒之後說過,木牌是一位大人物賜給他的信物,只要拿着木牌,就可以請那位大人物幫他達成一個心願,不論大小。”
被血浸泡過的木牌分明帶着一股陰森邪氣,竟然是達成心願的信物?程江雲眸光微斂,思索着阿瑤這句話是否可信。
“還有什麽要說麽?”
阿瑤舔了舔幹涸的嘴唇,細聲細氣道:“大人明鑒,那個人将奴家看得很緊,奴家知道得也不多。”說到最後,她又楚楚可憐地看了程江雲一眼。
“好,你下去吧。”程江雲面無表情朝門外擺擺手,喚來獄卒将阿瑤押回牢房,阿瑤雙目微瞪,似乎有些難以置信。
回去的路上,獄卒嘲諷地觑了她一眼,“你也少耍小聰明,咱們大人性子冷着呢,可不吃美人計這套。”
阿瑤低眉順眼,默然不語。
***
林君暖離開大理寺,忙不疊地往阿華家趕,敲開院門便聞到一陣蔥花炒蛋的香味撲鼻而來,她正好趕上了他們吃晚飯。
腦海裏閃過“不知道程江雲吃了沒”的疑問,瞬間就被她抛開,林君暖十分自覺地拿了一副碗筷,在屋內四人或歡迎或疑惑或無動于衷的目光中,大搖大擺坐在餐桌前。
歡迎她的是肖大娘和飛霜,無動于衷的是阿華,剩下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睜着圓溜溜的大眼睛疑惑地看着她。
林君暖朝阿華使了個眼色,“阿民的妹妹?”阿華輕點頭。
飛霜這段時間一直住在阿華家,在肖大娘的體貼照顧下,他的性子變得活潑了許多,身量也略有增長。他白天得跟着先生讀書,平時很難與林君暖見上面,看到她後滿臉都是欣喜,還張羅着給她布菜。
林君暖看着桌面上的煎蛋炒蛋蒸蛋以及蛋花湯,臉上不由得有些泛紅,連忙給阿民的妹妹夾了一筷子黃橙橙的炒蛋來轉移尴尬,“小姑娘,你叫什麽,多大了?”
他們上午走得太急,留下一大缽蛋液在廚房,看來都被肖大娘回收利用了。
阿民的妹妹年紀雖小,卻頗有些膽色毫不怯人,看到林君暖和屋子裏其他人似乎都熟稔,也就放下了對她的警惕,口齒十分清晰。
“我叫童小珍,今年十二歲,是童志民的妹妹。”
林君暖反倒對她的大方有些驚訝,下意識把菜盤都往她面前推了推,“這樣啊,你多吃點。”
小珍顯然被兄長照顧得很好,個頭雖不大,但長得胖墩墩的,十分壯實,一雙大眼睛清澈有神,皮膚也是健康的小麥色,與旁邊弱不禁風的飛霜形成鮮明對比。因為常跟着哥哥和市井上的攤販混混們打交道,她性子相當活潑,頗有點話痨的架勢。
她一邊嚼着飯菜,一邊目不轉睛地打量着林君暖,看得林君暖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嘟着嘴好奇問道,“你是哥哥還是姐姐?”
林君暖一口白飯險些噴出來,連忙拍拍胸脯,壓低嗓音道:“現在是哥哥,叫哥哥。”
“哦,原來是長得像姐姐一樣漂亮的哥哥。”小珍咂吧着嘴,又學着大人的模樣嘆了口氣,一本正經道:“小珍已經十二歲了,你們不用騙我,我知道我哥哥不在了。”
林君暖動作一頓,“不在了……是什麽意思?”
“不在了就是不在了呀,”小珍吸了吸鼻子,“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不能再陪小珍吃飯,不能再陪小珍玩耍,不能看着小珍長大,小珍雖然很舍不得,但是哥哥是個好人,不管在哪裏一定都會過得幸福快樂,所以小珍也要開心地長大,以後才能去找哥哥。”
旁邊的飛霜眼角泛紅,眸中湧起淚花,似乎想起了自己離世的兄長。
林君暖深深地看向小珍,“這些話是誰教你說的?”
“書店的老伯說的呀,難道不對麽?”
“書店?什麽書店,莫非是……白記書齋?”
“沒錯,就是白老伯,他還想讓我叫叔叔,明明都長了白頭發,也不害臊!”小珍噘着嘴嘟囔道。
兜兜轉轉又牽扯到了白記書齋,這樁刺殺案遠比它看起來更加錯綜複雜,林君暖唇舌有些發幹,喝了一口蛋花湯滋潤喉嚨後繼續提問。
“你們怎麽會認識白掌櫃?”
“哥哥常帶我去書店玩呀。”
旁邊的阿華補充道:“白記書齋的掌櫃是阿民父母的舊友,一直很關照他們兄妹倆。”
“這麽說起來,上次我看到你們搬運的大書箱子,就是替白記書齋搬的?”
“沒錯,”阿華放下筷子,聲音壓得極低,“是白掌櫃來找的我,他給了雙倍的銀子,也是想間接照顧阿民兄妹,但是他擔心阿民知道後會有負擔,才讓我騙了大家,沒有說出白記書齋來。”
只怕他的目的并沒有這麽單純,而是另有所圖吧,比如私運武器。
林君暖咽了咽口水,“你們将木箱運去了哪裏?”木箱随車隊入京後便由阿華一行人接手,從長途車隊的馬車上卸下後,又換了馬車短途運送。
“運往書齋的庫房,交給了白掌櫃,”見林君暖一臉嚴肅,阿華不禁疑惑,“公子可是發現了什麽不對勁?”
林君暖沒有回答他,轉頭繼續問小珍,“你哥哥手上是不是有一塊木牌,看起來黑乎乎的?”
“你怎麽知道?”阿珍眼睛一黯,“那是父親的遺物,哥哥一直貼身保管,這次好像也帶走了。”
“你可知道木牌的用處?”
“小珍小時候聽父親說過,只要拿着木牌,就可以實現一個心願,漂亮哥哥,你是不是知道木牌在哪裏?”她急切地扯着林君暖的衣袖,“小珍想拿到木牌,許願讓哥哥不要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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