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遠與近

面對小珍天真無邪的請求,林君暖略微有些失措。她絕對不會相信一塊木牌能讓人達成心願之類的鬼話,比起實現心願這種美好祝願,沾染了層層鮮血的木牌更像是一種惡毒的詛咒。

随身帶着木牌的兩個人不就都已經死了麽。

可這種話絕對不能當着小孩子的面說,她揉了一把臉,無奈道:“我不知道木牌在哪裏,以前似乎見過你哥哥随身攜帶,有些好奇罷了。”

聽到她的話,小珍嘟着嘴失落地垂下頭,手上扒飯的動作都慢了幾分,林君暖将椅子朝她那邊挪了挪,語氣中帶着些許讨好,“除了這個,你還有什麽心願?說說看,我說不定能幫你實現喲。”

小珍眯着眼又從頭到腳打量了她一遍,吸着鼻子道:“我希望以後每天都能吃好睡好,不要像你一樣長不高。”

林君暖:“……”她長得并不矮好麽,她現在才十五六歲,以後還有機會長高好麽!

不過,小珍人小鬼大的話倒是讓她心底的擔憂消散了許多。或許小珍現在還不能完全理解死亡的意義,至少阿民的離開不會給她的人生帶來太大的陰影,這就足夠了。也不知道白記書齋的掌櫃究竟是出于什麽心理,才會對小珍說出那些安慰的話。

阿民竟然和白記書齋關系不淺,這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這些年來,阿民和妹妹相依為命,好不容易過上安定的生活,為何會突然豁出性命冒險行刺?必然有什麽契機,她不得不懷疑,白掌櫃是不是在這中間扮演了什麽角色。

兩塊詭異的木牌甚至林君暖心中生出一種極其荒唐的猜測,或許擺在明面上的殺人或自殺都只是假象,兩位死者其實是因為木牌的詛咒而遭遇了無妄之災。這個想法過于離譜,她不得不将其壓下。

一頓飯就在她的埋頭思索與其他人的閑談之間吃完了,阿民不在,大家都不放心小珍獨自一人回芝蘭巷住,讓她留在阿華家,和肖大娘一起睡,小珍糾結了小會兒,哄着飛霜發誓絕對不會搶她的零嘴,才答應留下來。

“家裏越來越熱鬧了,真好呀。”肖大娘看着身旁吵吵鬧鬧的飛霜和小珍,臉上現出一抹欣悅的笑,又似乎帶着些許懷念之色。

“大娘你不嫌煩就好,”林君暖輕晃着蒲扇,趕走眼前飛來飛去的夜蚊。随着夏日來臨,小院牆角的雜草也長得茂盛起來,吸引來了不少蚊蟲。

“熱熱鬧鬧才有家的樣子,老婆子我歡迎還來不及,怎麽可能煩。”

趁着夜色未深,林君暖離開小院打算回伯府,在肖大娘的要求下,阿華提着一盞油燈,落後她兩步送她回去。

看到阿華像是家丁小厮一般低眉順眼地跟在她身後,林君暖心底湧現一絲深深的無奈,以前兩人肩并肩同游夜市的情景就像是一場再也回不去的幻夢,可是她沒有辦法,也沒有立場左右阿華的态度。

來到古代後,最讓她苦惱的不是科技的落後與生活上的不便,而是無處不在的綱常禮法。然而身處這樣的時代,禮法之所以存在,必然有其存在的價值和意義,也被絕大多數人視為理所當然,她想要我行我素是她自己的選擇,卻不能随便對別人的生活方式插手幹涉,哪怕那個人是相識多年的阿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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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過一段最喧騰的街道,二人進入一條行人稀少的小巷,林君暖稍微放慢腳步想等阿華走上來,卻發現阿華也和她一樣放緩了步子,依舊落在她身後兩步之外,她加快步伐,對方也随之加快腳步,兩步的距離始終不變。

得了,就這樣吧,林君暖不再強求,不再關注身後那個提燈的身影,一門心思往家裏走。誠意伯府的大門剛剛出現在眼前,阿華便停下腳步,朝她躬了躬身,“公子進去吧。”

林君暖心中升起一股無名火,深吸幾口氣壓下火氣,面無表情道:“好好照顧小珍。”

“是。”

“阿民……我會勸勸程大人,讓他同意你們帶阿民回家。”

“是。”

“到時候好好安葬他,從鋪子裏支銀子,買一口好棺木。”

“是。”

林君暖一時之間也想不起還有什麽要交代,眯着眼看了看阿華,無力地朝他擺擺手,“你走吧。”

阿華二話不說,又躬了躬身,提着油燈轉身離開。

***

這一晚程江雲仍然沒有回家,卻安排了手下徹夜盯緊侯府,将所有前去探望的人都記下來,尤其要關注的,當屬侯夫人的兄長闵崇山。

貪墨一案相關的證人證據雖然已經整理得差不多了,但聯想到七年前赈災糧之事,這次的貪墨或許也沒那麽簡單,程江雲特地讓負責此案的人暫時按兵不動。

果然不出他所料,傍晚時分,闵崇山便打着探望的名義去了建遠侯府,侯爺屏退了夫人和所有下人,同他在房內交談了大約一盞茶時間。

盯梢的人隐在屋外的大樹上,沒能完全聽清楚他們的交談,但其中很明确地提到了“赈災”“童氏”“報仇”之類的字眼,交談過程中,侯爺一度激動而氣憤,到底還是收斂下來,最後闵崇山離開時,臉上的表情看起來卻似乎有些得意,還門外笑着安慰了侯夫人幾句。

聽了手下的報告,程江雲面無表情地朝窗外凝望許久,手心掐出血痕尤未察覺。

他的父親果然不是清白無辜的,并沒有多麽出乎意料,不是麽。

手下離開後他仍然有些失神,想倒一杯茶水滋潤發幹的喉嚨,拎起桌上的茶壺後才發現壺內已空,提筆想寫點什麽,才發現硯臺裏的墨早已幹涸,想坐回椅子上時,腳步甚至還虛晃了兩下,險些歪倒。

簡直是諸事不順。

腹中也是空落落的,想到中午林君暖盯着他吃下的那碗香噴噴的牛肉面,越發覺得餓得發慌。

“主子,晚膳來了。”

觀棋拎着食盒走進房間,菜色和林君暖那次帶來的吃食一模一樣,吃在嘴裏卻顯得有些發澀。

“酒樓換廚子了?難吃。”他只喝了兩小口雞湯便放下湯羹。

“沒有呀,”觀棋抱着食盒納悶不已,“這個廚子熬了十幾年雞湯,味道應該不會錯。”

味道沒變,那麽變了的應該就是他的心境吧,程江雲意味不明的掃了觀棋一眼,陪同吃飯的人不同,吃食的味道都是天差地別。

觀棋沒有領會到主子的嫌棄,婉言勸程江雲多吃幾口,程江雲擺手拒絕,“你吃了吧,我出去一下。”

離開大理市,程江雲漫無目的地在夜色中行走着,距離宵禁還有些時間,來來往往的行人不少,醉醺醺的酒鬼,匆匆返家的小攤販,笑着迎客的商人,打鬧玩耍的小孩,結伴會文的書生,還依稀可見沿街攬客的風情女子。

他們可能為人父母,可能為人子女,可能一心向善,也可能心懷不軌,可能是良師,曾育人無數,也可能是小偷,是騙子,是劫匪,可能舍身奉獻,也可能曾謀害人命。在這般蒼茫夜色的遮掩之下,似乎一切都有可能。

腳步不自覺地拐了幾個彎,回過神來時,他已經站在誠意伯府的圍牆之外。那夜他攬着林君暖,便是從這裏越牆而入,回想起來,鼻尖似乎還能聞到她略帶暖意的清淺呼吸。

他在牆外伫立半晌,輕身躍入圍牆之內,借着樹木陰影與夜色的遮掩,悄聲來到林君暖的小院。

林君暖倚在窗邊軟榻上,懶洋洋地觀賞着漫天星月,少女那略顯纖瘦的身軀裹在寬松的睡袍裏,慵懶純真之中微微透出幾絲嬌媚,讓藏身樹影中的程江雲眸光變深。

如此出格的行經若是被其他人知曉,少不得要背上一個“放浪形骸”的罵名,可自從認識她之後,他做出的出格的事又豈只是這一件,幾乎都要習以為常了。

一彎月牙懸在夜空,月光不甚明亮,柔和得恰到好處,點點繁星也不至于被它奪去光彩,夜風微微涼,林君暖喝了一口熱茶暖身,喃喃感嘆道:“今晚月色真美呀。”

“小姐,你說什麽?”守在外屋的夏荷沒有聽清,出聲詢問道。

“沒什麽,把賬本都拿進來吧。”

這些天她白天都混跡在大理寺,只有晚上才能分出心神處理生意上的事,好在手下的鋪子都已進入正軌,有幾個大掌櫃總攬處理,日常事務上的一些小問題,春桃與夏荷也能斟酌着對付,只需要每晚向她報告就行。

眼下剛換季不久,上一季的賬本她還是得過過眼。

夏荷端着一摞厚厚的賬簿擺在她面前的矮桌上,又挑了挑燭芯,讓房內的光線更明亮些,林君暖依然就這樣半倚着翻看賬冊。

“小姐,這日子什麽時候是個頭呀,您就不能不去大理寺了嗎?”看她打了個哈欠,夏荷略帶心疼地問道。

林君暖随手撥了撥夏荷頭上的發簪,語氣十分憊懶,“查案多有趣呀,你家小姐我就這麽點愛好了。”

“可是……也太冒險了,身邊都是臭男人,要是有個萬一……”

“放心,不會有什麽萬一,有事還有程大人頂着呢。”

夏荷仍是不放心,眉頭擰得老緊,“程大人不也男人麽。”

“他不一樣的。”

藏身樹後的程江雲嘴角微揚,想多聽幾句她對自己的看法,林君暖卻沒有繼續往下說,收起看完的賬冊,再一次擡頭看向夜空。

“夏荷呀,若是哪天你有了心上人,一定要同他一起看看這月色。”

“為什麽?”

“因為好看呀。”

林君暖湊近夏荷耳邊,不知悄聲說了一句什麽話,惹得夏荷面色泛紅,嬌羞地垂下頭。

幾步之外的樹影裏,程江雲微微昂首,望着頭頂皎潔如洗的彎月。果然美麗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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