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證據
第二天一早,林君暖難得地賴床不想起。昨天程江雲來了那麽一出,今天她還要去大理寺麽?
蒙在薄被裏糾結了半刻鐘,聽着外面開始響起蟬鳴,她還是打了個挺,起身喚人更衣。
求親被拒的又不是她,她糾結個什麽勁兒呢,查完案子閃人就好。既然下定決心要渣了人家,那就渣得徹底一點。
程江雲一早就在大理寺了,見到她來,臉上浮現出愧疚與期待摻雜的複雜情緒,林君暖卻只是公事公辦般朝他行了禮,仿佛昨天不曾有任何事發生,就連落水被救的恩情都被程大人那一通“請罪”給抵消了。
“人關在何處,能讓我見見麽?”她神色淡然地問道。
“你就……沒有別的話要說?”程江雲想要裝作心情平靜,卻還是揉皺了手上的紙張。
林君暖對他盈盈一笑,“說什麽?喔,對了,家父家母讓我代他們向程大人道謝,多謝大人昨日救命之恩。”
“僅僅如此?”
“僅僅如此。”
強烈的挫敗感湧上程江雲的心頭,眼前的女子分明笑得一臉燦爛,卻讓他的心冷若冰凍,分明離他只有一步之遙,卻仿佛立在遙遠的天邊。他試圖用自己那莽撞的熱情将她留在身邊,終究還是徒勞無功。
“必須要走?”
“這樣對我們都好,”林君暖認真地看着他,“程大人現在不應該把心思浪費在我身上,大牢裏的建遠候還等着你去救。”她一早就聽說了京兆尹奉旨收押建遠候的事。
程江雲沉默片刻,“還有四天。”
“什麽?”
“皇上給我五天時間查明真相,現在還剩四天。”
“那還等什麽,趕緊查案呀。”林君暖不經意提高了聲音。這或許也是她留在大理寺的最後四天,一定要畫上一個圓滿的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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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天程江雲救下林君暖後,立即吩咐手下封鎖了那整個院子,裏邊三四十人無一逃脫,全被關押在大理寺的牢房裏,滿滿當當裝了四間房。突然被官兵抓捕,大部分人卻并沒有不滿或抗拒,臉上滿是死灰般的麻木,不論男女不論老幼,皆是如此。
問起他們的來歷時,僅僅只有五六人能回答一二,其餘人要麽搖頭,要麽淡淡答一句,無家可歸之人,就算威脅他們用刑,态度也是不痛不癢的,反而對牢裏送餐的人十分熱情,陳米熬的稀粥都被舔得一幹二淨,讓人不由得生出一種詭異的感覺,他們可能就是來牢房混飯吃的。
林君暖找到昨天将她抛進水池的那幾人,詢問為何想淹死她。
帶頭的白發老人木然道:“不殺死你,被趕走的就是我們,他們只要最優秀的三十個人。”語氣既沒有愧疚,也沒有怨憤,就像是談論天氣般平靜,對着這樣一張臉林君暖都有些生不起氣來,哪怕險些被他們奪走了性命。
“他們給我們吃,給我們穿,給我們住,離開那裏,我們就得流落街頭,活活餓死。”
“他們是誰?”
“不知道,我們只管聽命行事,不能多問,好奇的人都被趕走了。”
“他們讓你們做了什麽事?”
“傳話,乞讨,苦力,打架,偷竊,打劫,什麽都做。”
老人目光徐徐掃過牢房裏其他人,最後落在一對臉色明顯比其他人豐腴有光澤的男女身上,“那兩個是他們的眼線,負責管教我們,不聽話的都要挨打。”當中的女子正是昨天給林君暖開門的人。
“都這樣了,你們還不願意離開?”林君暖蹙眉不解,“在外面找點正經的活幹不好麽,非得跟着他們為非作歹?”
老人面無表情地瞥了她一眼,“從來沒有挨過餓的人,憑什麽對我們說三道四。”
“要是還有其他路走,誰願意像這樣不人不鬼地活?”他靠在牢房牆上,臉上緊繃的褶皺慢慢舒緩開來,聲音帶着些微的惬意,“這裏也不錯,可以住着不走了麽?”
林君暖不知該如何回答,她對“走投無路”之類的言辭一直很不以為然,人生的路何止千萬,為何非得逼自己走上最危險最極端的那條呢,可是老人坐在牢裏露出的那一絲滿足卻刺痛了她。
“您的家人……都不管您麽?”她甚至下意識用上了尊稱。
“家人?”老人仿佛聽到什麽可笑的事情一般,笑得咳嗽起來,“像我這樣的廢物,哪來的家人。”
老人揪起身上滿是窟窿的袍子擦了擦嘴,“小子,你跟我,一個在牢裏,一個在牢外,活在兩個不一樣的世界,”他擡起頭看向林君暖,臉上帶着幾分嚴肅,“多嘴告訴你小子一句,像我們這樣,沒有親人,沒有朋友,沒有家産,沒有差事,沒有能力,沒有未來,完全一無所有的人,比你想象得要多得多。要是遇到了,千萬不要靠近,趕緊逃,為了活下去,我們什麽事都做得出來。”
說完之後他便垂下頭再也不看林君暖。老人外表看起來十分寒碜,說話時卻帶着幾分讓人信服的力量,或許曾經也有過一段輝煌的過去,然而無論怎麽問,他都閉口不答,林君暖只好作罷。
而程江雲這邊,卻從那對看守衆人的男女口中得到了重要的信息。
“他們真的說了,指示他們召集人手的是白記書齋的掌櫃?”
這絕對是個讓人喜出望外的好消息,之前雖然也有許多線索隐隐約約指向白掌櫃,卻都是些連心證都算不上的推測,如今卻是實實在在的證人哇。
這一男一女其實是對夫妻,他們平常雖然愛做些恃強淩弱或者小偷小摸的壞事,膽子卻都不算大,被大理寺的人拉出去敲打恐吓了一番,就一五一十地交代了。
白掌櫃那邊只管給錢讓他們雇人,沒有提其他要求,他們夫妻想着從中盡量多賺點,才找了許多無家可歸的流浪漢來湊數,平常乞讨或者偷盜的收獲也都是進了他們的口袋。白掌櫃原本并沒有暴露身份,是有一次運送雜物時,他們悄摸摸發現接頭的人進了白記書齋。
“白掌櫃都讓你們做了些什麽?”
“什麽都沒做呀,就運過幾次貨,俺們也奇怪得很。喔,前兩天還讓我們散布流言。”
林君暖卻精神一振,“運了什麽貨,運去哪兒了?”
“就是幾箱破書破衣服罷了,都在俺們的屋子裏,說是以後還有用,不能丢。”
衣箱和書箱裏會不會藏着之前那批偷運進京的武器?程江雲下意識看向林君暖,對方卻只管垂頭思索,并未看他,之前那種心有靈犀的默契已是蕩然無存。
“俺們找這些邋遢鬼來,給他們吃穿住,做的那都是救人一命的大好事,又沒有謀財害命,大人們可要明察,別冤枉好人哇。”
那對夫妻叨叨着喊冤,大理寺一個寺丞沒好氣地把他們推回牢房裏,“謀財害命确實沒有,小偷小摸數都數不清,放心,一件都不會漏了你們。”
又盤問了五六人,得到的線索和之前大同小異,程江雲索性都交給手下,對林君暖道:“去他們的藏身處看看。”
“大人您去吧,我再問問其他人。”林君暖下意識開口拒絕。
“一起去,”程江雲臉色微冷,“你現在還是我的手下,聽話。”
林君暖抿着嘴,無奈默默跟上。
昨天還被人塞得滿滿當當的院子,今天就變得空落落,只在裏外有幾個大理寺的人守着。讓林君暖感到驚奇的是,雖然住了那麽多人,但整座院子裏的物件并不多,除了看管的夫婦居住的主屋家具裝飾齊全,其他房子裏頂多放着幾床被子,幾乎看不到什麽多餘的行李,連生活過的痕跡也很稀薄。
那些人真的就像老人說的那樣,一無所有。
他們在臨近主屋的東廂房裏找到了夫婦所說的那些大箱子。大約有十五六箱,裝書和裝衣服的箱子各占了一半,林君暖一個個箱子翻到底,并沒有如他們猜想的那般發現隐藏的兵器,難不成猜錯了?
程江雲指揮着大理寺的人将箱子搬出房間,擺放在院子裏一五一十地檢查,十幾個箱子裏的衣服和書都被拿了出來,依然沒有其他發現。暖洋洋的陽光傾斜而下,倒有幾分閑來無事曬曬書的氣氛。
林君暖坐在箱子上懶洋洋地舒展着雙臂,感受到背後一道熱烈的視線,趕緊規規矩矩地站好,鼻尖卻恍惚捕捉到一絲微弱的氣味,似乎是桐油的氣味。
“等等,有問題!”她叫住準備将雜物裝回箱子的差役,拔過其中一人的佩劍,貼着箱子內壁邊緣用力撬,一下兩下沒什麽反應,撬了十來下之後,箱子底部的木板竟開始松動。
“箱子有夾層!”
其他人趕緊學着她的動作撬箱子,十幾個木箱竟然都有夾層,木板被固定得很牢,不用點力氣根本撬不開,夾層高度只有兩三寸左右,在整個大箱子中占去這麽一塊幾乎不會被察覺。
他們關注了很久的那批武器就藏在箱子夾層之中。其中刀劍匕首都有,零零總總加起來有二十來件,每一件都帶着赤焰的标志,赤紅色的火焰圖紋。
這下終于連物證也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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