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酒令
席間行酒令不停,有些武将也參合其中,說的話詞義不通,也不占月與花,不過他們不怎在意,站起來豪邁地飲下一杯酒,便将這行酒令傳給了下一人。
祝照的手上是幹淨了,心裏卻怎麽也平靜不下來。
這種感覺,比在徐家寄人籬下還要叫她難受。
明雲見不顯喜怒,顯然也不是第一次碰見這種狀況,若是第一次有人拿他,或拿他身邊之人、之事來打趣,堂堂文王,自然挂不下臉來,必要問對方個罪責才是。
只可惜,他雖是文王,卻并無什麽實權。
贊親王為人直爽,從小習武,聽不懂這類文绉绉的話,還要側身去問贊親王妃他們說的是何意思,贊親王妃一時間不知如何解釋,于是幾人的目光時不時朝祝照與明雲見這一桌瞟來。
祝照突然想起,她成親前,徐柳氏曾說過一句話。
她說高門有高門的好處,自然也有高門的難處。
徐二夫人也說過,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便是要嫁一個尊榮的丈夫,因為一旦她入了夫家之後,便是一榮俱榮,一損俱損。雖說祝照覺得這話,未免将女子說得太過卑微了。
但于今日葵雲閣二樓堂內,她才明白過來,在明雲見的這個世界裏,她只要嫁給了對方,便與對方捆綁在了一起。
祝照是美、是醜,是勇、是怯,是生、是死,将永遠與明雲見挂鈎,她若丢了臉,便是文王丢了臉,她若被人奚落,冷嘲暗諷,便是衆人當着文王的面,朝她的臉上甩了一巴掌。
明雲見或許忍得,畢竟堂內這麽多人,各個兒都以玩笑為由,并未真正将手指上了他的鼻子。加上今日是周大夫壽辰,文王府與周家本就不和,若今日明雲見在堂內要以此發落衆人,不是不可,只是來日入朝,恐樹敵太多。
可祝照忍不得。
她向來是最能忍的人,從祝家出事之後,從她不再是被爹娘與兄長捧在手心的祝府小姐之後,她便一直在忍耐。
但她忍不得這些人,于衆目睽睽之下,撕破了明雲見的尊嚴。
祝照為他打抱不平,她為他不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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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明是帶了禮來,好生賀壽,對方卻不以和為貴,根本沒想過要化幹戈為玉帛。
堂內一人又說:“月影綽綽人影雙,金杯兩盞酒色香,良辰美景無虛度,芙蓉帳暖盡春宵。”
田偉頓時指着那人道:“前頭說得引人遐想便罷了,你還在這兒搗亂,胡鬧!真是胡鬧!”
“我也覺得,還是郡王妃說得好。”坐在田偉身後的男人開口,笑說:“郡王妃的那句,簡直點到了妙處。”
明雲見忽而一笑,聲音低低的,目色沉下,明明今日未喝酒,卻仿若醉了一般,一張手帕在掌心擦了又擦,像是要以此緩解身上緩緩迸出的寒意。
祝照動了動嘴,心中咚咚直響,她在猶豫,但行動卻快了腦子一步。
祝照聲量不高,卻用足以叫周圍幾人聽見的聲音對着右側的中書令道:“孟大人,孟夫人,大家只是以行酒令助興,未有其他意思,郡王妃的詩說的是郡王身側的花,也未另有所指,二位切莫放在心上。”
這句話,倒是叫坐在祝照身後幾人的呼吸都停了。
中書令是二品官員,能坐在文王之下,衆臣之上,可見身份地位很不一般。
本來蘇雨媚的詩有無它意,中書令不知,但衆人後頭跟着說了兩句,不知是誰帶頭曲解了蘇雨媚的意思,之後說的話,便越來越渾了。
但大家都飲了酒,也只是玩鬧,加上矛頭并未指在中書令的身上,他也就與夫人小聲說話,并未在意。方才被祝照這麽一開口,衆人才驚覺,他們拿文王與文王妃相差十歲的年齡打趣,卻忘了就在二人的身側,還有年齡相差近三十的中書令與其續弦夫人。
衆人之間,那站着已經想好了一首打趣行酒令的男子喝深了酒,雙頰通紅,愣愣地站在那兒,臉上挂着的笑意因為驟然冷下來的氣氛而僵硬,随後他尴尬地朝左右看了兩眼,又朝田偉投了個求助的目光。
祝照雙手握緊膝上的裙擺,在那男子方才語塞,朝周圍投過視線的幾人身上都各掃了一眼,将這些人的臉記下。
人在下意識中,會尋求自己人的幫助,凡是被這男子看過的,便是此番想要明雲見出糗的首腦人物。
祝照正緊張着,左手的手背上突然被人蓋下,她渾身一僵,慢慢朝身側看去。
便見明雲見依舊是那副表情,矮桌下的手,卻輕輕地抓住了她的手掌,随後将她緊握,幾乎摳進了肉裏的手指一點點松開,不輕不重地握了兩下,給足了祝照勇氣。
二樓之中,尴尬地靜了許久,那男子才自認文采不足,于是飲下一杯酒。
“怎無人接了?”賢親王熱鬧看得正起勁,自然瞧得出來,是誰一句話将場面拉下來的,于是他朝祝照的方向瞥去,問:“誰還能接下?”
祝照動了動手指,慢慢擡眸看向對面。
蘇雨媚,就坐在她的正前方,她看蘇雨媚,未發現,周漣也在看她。
祝照的聲音稍稍顫抖,道:“既無人接,那便我來結束吧。”
“哦?文王妃會行酒令?”贊親王頗為驚訝地看向她。
祝照朝贊親王那邊颔首淺笑,嘴角僵硬,心髒跳得幾乎要破開胸腔,但她不能懼怕,她來前答應過明雲見,絕不給他丢臉。
“本不會的,但見衆人說了些,大約聽懂了。”祝照擡眸,朝田偉看去:“田侍郎,是否有月,有花便可了?”
“是。”田偉道。
祝照點頭,目光再周遭掃了一眼,想看能不能借用何物說幾句,正巧幾個舉着金壺的人走過封易郡王身後,明晃晃地于祝照眼前閃過,她一連呼吸幾次,眼睛未眨,睫毛輕輕顫動後,開口。
“今時好,風過梢,壽宴席間詩滿堂。尊壺一盞杯落落,青杯欲比金壺俏,壺壁鳳凰游花下,杯中蟾蜍蹲石笑。”祝照道:“今時好,月華皎,拙詞寥寥與衆客。金鳳斂羽為逍遙,輕上梧桐無人曉,蟾蜍若能知鳳意,怎敢狂語言荒唐。”
祝照的聲音不高,她于衆人面前,便是個十六歲的小姑娘,朝內大臣無一有她這般年輕,也無一官夫人有她這般身份地位。
祝照的一首詞,将衆人說得鴉雀無聲,倒不是這詞有多好,顯然是現學現說的,但這詞中的內容,卻叫衆人噤聲了。
以今日壽宴上盛酒的金壺,與每人桌案上的玉蟾蜍為喻,暗示明雲見與衆多非皇家官員的身份懸殊。
他文王便是無權無勢,只空有個王爺的名號,但也是明姓,是當今皇帝的皇叔,尊貴無比,哪怕他在諸多王爺之中輩分最小,卻也能排在衆臣之上。
而那玉蟾蜍,便是他們這些不分尊卑,口出狂言之士,玉蟾蜍,遠比不上金鳳酒壺,怎敢在衆人跟前,如此奚落方娶了王妃的文王,無非是身後……有人撐腰。
祝照見他們都靜了,還想開口再說,左手卻被明雲見捏了一下,祝照立刻頓住,朝身側之人瞧去。
她只能看見明雲見的側臉,不顯山露水,就像是全場未聽懂衆人所言之意,也未聽見祝照方才的袒護之語。
祝照将想說的話,收了回去。
明雲見開口道:“本王的王妃初來乍到,也不懂這行酒令的規矩,若是前人說詩,你也得跟着接詩,用詞可不作數。”
祝照睜圓了一雙眼睛,當真不知不可用詞,于是她小聲地問:“那我可要用詩再說一遍?”
“你那拙劣的文采,還是不要在諸位大人面前班門弄斧了。”明雲見伸手輕輕點了一下她的額前,又說:“周大人,你年紀大,還是不要晚睡了,天黑得深了,不如這宴席便散了吧?”
周大夫捏了捏胡子,從始至終,面上都挂着和煦的笑,他點了點頭道:“文王殿下說的是,時辰不早,這宴也該散席了,多謝諸位王爺、大人前來捧場。”
周大夫都開口說散了,便是那金壺裏的酒沒有喝光,這桌案上擺着的東西也都得撤掉。
賢親王領着賢親王妃與贊親王和明雲見打了招呼,又給周漣說了聲,便先走了。
明雲見是第二個離開的,馬車就停在周府門前,祝照跟着明雲見走到馬車旁時,身後傳來了贊親王的聲音。
贊親王臉上還挂着笑,問了句:“十一弟,你這王妃方才所說‘金鳳斂羽為逍遙,輕上梧桐無人曉’是何意啊?”
明雲見與祝照轉身,正巧周漣與蘇雨媚也才走到門外,明雲見對贊親王道:“三哥曉得,梧桐樹上可沒有逍遙。”
梧桐,指的是權勢地位,斂羽,便是他不肖想,只為逍遙。
贊親王哈哈一笑,目光深深地朝祝照看去。
贊親王畢竟是個武人,一雙眼如精光閃過,祝照有些膽怯,于是往明雲見的身後挪了半步,低垂着眼眸不與他對視。
贊親王妃卻說:“怎麽現在膽小?方才葵雲閣上,你膽子可大得很呢。”
祝照低聲道:“王妃見笑。”
“三哥先走。”明雲見開口,贊親王便笑着點頭,跟在身後的府丁立刻讓人把馬車牽到文王府的馬車前頭來,贊親王走後,明雲見才扶着祝照上了馬車。
站在馬車旁的小松走到了馬車窗邊,将窗簾掀開了一條縫隙,露出一雙眼睛朝裏看。
祝照瞧見了他,問:“有事?”
小松方才在外等得無趣,跑去街市上買了兩根糖葫蘆,自己吃了一根還剩三顆,剩下那根完整的一直留着,就等祝照出來。
他将糖葫蘆從窗戶裏遞進去給祝照,祝照有些驚訝,接過時道了句謝。
門前的目光,從未在她身上挪開過,祝照視若無睹,對着小松笑了笑,再放下車簾,轉身坐直了,晃着手上的糖葫蘆與明雲見笑道:“小松買給我吃的。”
“小心有毒。”明雲見道。
祝照一聽,險些将糖葫蘆扔了,不過她愣了愣,問:“小松是王爺的人,應當不會給我下毒吧?”
“你怎知本王不想給你下毒?”明雲見展開扇子,扇了扇風,眉心輕皺擺出了一副不悅的模樣道:“小長寧,你可真是好大的膽子,先前在王府,本王真是低估了你,當真以為你膽子小呢,今日這般大的場合,你也敢以詞譏諷滿朝文武為蟾蜍。”
“是……是他們先說王爺的。”祝照小聲道。
明雲見的臉色當真很冷,她摸不準對方是否真的是在與自己生氣,斟酌了一番,于是祝照道:“那、那下次我不再開口了。”
“為何不開口?”明雲見問。
祝照回:“開口是解氣,但過于沖動,若為王爺在朝中樹敵,會給王府帶來麻煩,贊親王已有猜忌,是我的過錯。”
明雲見突然朝她湊過來,以扇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額頭,道:“被你的話中傷的,本就是與本王為敵的,只是中書令平白被你拉下水,本王還得送禮去解釋一番,這便是你今日之過。”
祝照摸了摸頭頂,問:“王爺的意思是,下回罵那些壞人可以,但……不要拖無辜的人下水是嗎?”
“你又怎知誰是壞人,誰是好人?”明雲見問她。
祝照幾乎不暇思索,道:“王爺是好人,站在王爺這一邊的,自然也是好人,那與王爺對立的,也就都是壞人。”
“我是好人?”明雲見微微一怔。
祝照點頭:“你救過我,于我而言,你便是好人。”
作者有話要說: 最近都比較忙,所以更新會遲,不過我還是會保持日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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