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葡萄

周大夫的壽宴,正席擺在了府中葵雲閣的二樓。

與擺在一樓堂內的圓桌幾人圍坐一團的不同,葵雲閣二樓已經布置妥當,長矮桌後是軟墊,每個桌案上擺好了兩個碧玉酒杯。

明雲見與兩位親王自然是要上葵雲閣二樓用餐,除此之外,還有三省六部九寺的大人一同入座。

贊親王與賢親王最大,兩人排前,面對着面,王妃坐在各自的下游,明雲見與祝照也坐在一側,正在贊親王的右手邊位置,對面的是封易郡王與郡王妃蘇雨媚。

在祝照的右手方,是中書令孟大人與其夫人。

孟大人年紀不小,臨近五十了,他的夫人卻很年輕,坐在他身側的夫人是他的續弦,原先那位夫人身子不好多年前過世了,後來娶了一富商的女兒,那女子年輕貌美,如今也才二十五、六的歲數。

中書令孟大人的對面,則是嵘親王的次子與賢親王的長子。

明雲見坐在祝照的左手邊,距離他們較勁的幾個,明雲見都一一介紹了,祝照記住了那些人的相貌與身份後,便一直默不作聲。

她能察覺得到,對面那兩股視線都投到了她的身上,不光是有周漣的,還有蘇雨媚的。

賢親王妃與賢親王成親早,賢親王本就比明雲見大了許多,可以說是看着明雲見長大的,賢親王妃見過明雲見與蘇雨媚過去在一起也不是不可能。

方才在外席稍作休息時,賢親王妃與祝照說明雲見和蘇雨媚以往的事情時,明雲見并未反駁,只是讓她少提兩句過去,祝照也在明子秋那裏聽說過他們倆的關系,可見當初,的确是先帝拆散了二人。

祝照的手裏,緊緊地握着明雲見的銀扇,因為不敢将視線落在對面,與那兩人互相看着,幹脆只能順着右手的幾位大人身側看去,瞧着葵雲閣內今日來了多少人。

祝照本只是随便瞧瞧的,忽而在人群中見了一人,那人坐得并不太遠,身上還穿着朝服,衣冠整潔,瞧上去大約三十歲左右的模樣,身形纖瘦,文人相貌,正與身側的人說着話。

祝照的眼,直直地盯着那個人的方向,他們之間相距大約三十步,其實五官瞧上去已經有些模糊了,但那人雙眉很淡,眼尾斜斜向上,面容太過令人深刻,怕是只要一眼也難以忘記的。

噗通、噗通!

祝照握着扇子的手幾乎用力到指尖泛白,她呼吸停滞,待到那人察覺不對,視線朝她這側尋過來時,祝照才立刻轉頭,裝作什麽也沒發生的樣子,只是心口跳動得很快,也不知那人有無發現是她一直朝着他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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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爺。”祝照的聲音有些啞,她出聲時,才察覺自己的聲音抖得厲害。

明雲見停了與贊親王說話,回過頭來看向身側的人,不過是片刻而已,方才還紅着臉聽他介紹官員身份的祝照,現下一張臉蛋蒼白,唇色盡無,小手突然抓上了他的袖子,手心裏的汗将他一截袖口染了小塊的淡淡水漬。

“怎麽了?”明雲見察覺她不對勁,輕聲問了句:“不舒服?”

祝照搖頭,問他:“藍錦五章紋,銀邊六珠的服飾,是幾品官啊?”

明雲見道:“三品,若六珠為白色,是文官,六珠朱色,武官。”

祝照拽着他袖子的手微微發抖,又問:“那碧錦纁裳,黃邊三珠的服飾,是幾品官?”

明雲見的目光輕易朝祝照所說的那等級的官員方向瞧去,回道:“六品,你瞧見了誰?”

“請問王爺,身穿碧錦纁裳,黃邊三珠,黃玉冠,眉色淡,雙目眼尾上揚,唇薄而嘴寬,以左手握筷的那個男人,近些年,有被貶官過嗎?”祝照幾乎不用回頭,她剛才那一眼看得尤其認真,甚至記下了那個男人身上肉眼所能見的一切特征。

明雲見的視線在衆人之間掃過,其實朝中用左手的人不多,很快他便瞧見了一個人,那人的目光正朝這邊瞧來,乍然與文王對上,微微颔首,瑟瑟退去。

“承議郎劉樹榮,十一年前科考入仕,太傅之徒,早些年在太史局裏做些閑職,這些年倒是陸陸續續辦了幾樁不錯的事才升為六品官,從未被貶過。”明雲見道:“與他同一時入仕的,大多還沒有他這般成績。”

祝照輕輕哦了一聲,沉默不言了。

明雲見朝她看了一眼,道:“回去本王再問你。”

祝照擡眸朝他看去,正好對上了明雲見別有意味的雙眼,随後他朝祝照伸手道:“銀花都快被你給摳下來了,扇子還我。”

祝照規矩地将銀扇奉還,方才見到的那個劉樹榮,當真叫她心中震驚,久久未能平靜,故而她也不敢再四下亂看,以免再看到了似有熟悉的人,亂了心神。

周大夫到場時,給幾位王爺都行了禮,朝中不比他的大臣也都紛紛站起來恭賀。

祝照瞧着周大夫,與明雲見在她跟前提起時,她想象中的樣子不同。

老者很瘦,弓着背,手中杵着拐杖,臉上挂着和煦的笑,頭發蒼蒼白了大半,還有部分是枯黃色的。

他今日穿得格外隆重,也不敢讓自己坐上座,只是搬了個桌子坐在正面偏左側的一角,留了正堂位置空着。

壽宴開始時,還有樂舞助興,兩個府丁手中舉着一口半人高的金壺,壺上雕花栩栩如生,還有鳳凰在其上飛過,穿梭于花叢之中。

周大夫的聲音蒼老,卻如洪鐘,他道:“這金壺是我特地命人打造,壺中的酒是二十年的陳釀,諸位王爺、大人們,咱們都是大周的官,不如今日便以案上玉蟾蜍共飲一壺酒。”

所謂的玉蟾蜍,便是碧玉所做的圓滾滾的小酒杯,杯子中間的确有一塊突出,像是石頭的形狀,又像是坐卧着的蟾蜍。

這雕刻了鳳凰與繁花的巨大金壺,和玉蟾蜍杯子顯然是為了今日的壽宴特地打造的。

周府的下人們是當着衆人的面,将一壇壇二十年的陳釀開封,倒入半人高的金壺裏頭,再由幾個人一起擡着,從前頭往後,每個人面前玉杯中都倒了一些酒。

今日這宴席也別有趣味,壺中的酒什麽時候倒空了,宴席什麽時候才散。

壽宴的桌案上擺着的都是珍馐美味,大多是祝照以前不曾吃過的奇珍,她用餐前,先看了一眼周圍幾位王妃與官夫人的舉動,這才按照她們的來。

明雲見沒怎麽用菜,倒是桌案上擺着的碧青的葡萄挺好吃,他連吃了幾個,又剝了葡萄皮,把裝了葡萄肉的勺子擱在了祝照的盤子裏。

祝照朝他看去,明雲見低聲問了句:“你不覺得這菜鹹了?”

明雲見是淡口,祝照一早就發現了,入王府之後,每次他在月棠院內用飯時,那天的飯菜就會比以往的味道要淡許多,若明雲見不來月棠院,祝照吃的都是正常鹹淡的菜。

祝照拿起勺子放在嘴裏,吃了葡萄肉後把勺子還給了明雲見,也小聲地回了句:“用完飯後,我們就可回去了?”

明雲見點頭,瞥了一眼回到自己盤子裏的瓷勺,又給祝照剝了顆葡萄。

樂舞還在繼續,其實不怎精彩,祝照對樂理不通,也不怎能欣賞舞姿,只能借着這奏樂聲,與明雲見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話。

“本王發現你這小孩兒挺能吃的。”明雲見剝了好幾顆葡萄後,不動手了:“本王剝多少你吃多少,一點兒也不謙讓。”

祝照嘴裏還含了一顆葡萄,正巧這個有籽,于是她将籽吐在了自己的手心,擱在盤子上後,用一旁的帕子擦了擦手,道:“那我替王爺剝。”

明雲見把一盤葡萄都放在她跟前了,将祝照面前的切片的冰糖梨放在自己跟前,一挑眉,示意她剝。

祝照也聽話,沒覺得明雲見是在為難她,她嫁了明雲見,就是明雲見的妻子,照顧他也是應當的,更何況明雲見先前還替她剝了幾顆。

祝照只是擡頭對他笑了笑,乖巧地剝葡萄。

她将一口玉碗放在兩人中間,剝一顆朝裏面丢一顆,明雲見一手撐着下巴與贊親王時時低聲說這話,偶爾回頭用勺子在碗裏舀一勺吃。

飯菜過後,樂舞也結束了,壺中的酒還未喝完,不知是哪位大人突然開口:“周大人,飯菜撤下,酒未喝完,總不能讓我幹吃着瓜果喝酒啊。”

兵部侍郎田偉向來是個活潑人,于是提議:“案上還有糕點,壺中還有好酒,現下正月色當空,不如衆人來個行酒令,便映着今日這景,算是幫周大人喝光二十年陳釀咯。”

周大夫也好說話,老人一笑胡子都顫了,他伸手指着田偉道:“就是你最會玩兒,老夫覺得可行,不知諸位王爺、大人們覺得如何?”

堂內幾人附和了好,畢竟今日是周大夫的壽辰,大家都取個樂子。

祝照見明雲見正準備舀葡萄的手頓了頓,随後他将勺子放下,沒再繼續吃了,方才的怡然自得消失,雙手擺在膝上,對行酒令沒什麽興趣的樣子。

田偉哄着自己的好友周漣道:“郡王是周大人的孫子,先來一個,規矩就是必須得有月,得有花,如何?”

周漣瞥了田偉一眼,道:“不會。”

田偉撲哧一聲笑着,随後又道:“你不會,郡王妃難道也不會嗎?你這郡王妃可是京都第一才女,不如便由郡王妃開個頭,我們也好接呀。”

蘇雨媚回頭朝田偉的方向瞥了一眼,含了些許嗔怪,但并未動怒,她又朝周漣看去,頓了頓,道:“月照樹影星滿天,舉杯邀詞吾為先,牡丹枝上繁葉茂,一朵白蕊遮粉邊。”

她說的,是周漣身側的一盆開得正盛的白牡丹,唯有花邊是淡淡的粉色,有月,也有花,正如田偉所言。

田偉誇了一聲好,問:“誰接呀?”

祝照正等着聽人接行酒令,就在她身後有一人道:“郡王妃這詩,別有所指啊。”

明雲見沒回頭,眉心輕輕皺着,祝照也沒動,心想怎麽別有所指了,接着人群中的第二人開口,她便頓時明白過來了。

那人道:“月上枝頭人面紅,銅鏡照看比芙蓉,金釵銀挂绫羅裙,碧玉年華軟帳羞。”

賢親王妃突然朝祝照這側看來,祝照擡頭,正見周圍幾人的目光都偷偷打量着她。

金釵,她有,銀耳墜,她有,绫羅裙,是她穿的,碧玉年華,正是十六。

祝照的臉色一瞬難看了起來,她朝身側明雲見看去,明雲見坐姿筆挺,冷着一張臉,什麽也沒說。

蘇雨媚開的頭,乍一聽沒什麽,但對上第二人說的那句,果然是別有所指了。

古有梨花壓海棠,今有白蕊遮粉邊。

祝照知曉,明雲見于朝中沒什麽地位,與周家也向來不和,今日帶她過來,無非是不想露怯,不想讓人覺得他堂堂一個文王,周大夫邀請了他也不敢赴宴,卻沒想到,來是鴻門宴,早有人串通好了。

十年未娶妻,一娶回來便要丢臉。

前面有人膽子大,後頭的人便越說越直白。

未明言,卻暗指。

祝照剝葡萄的手不禁用力,一粒葡萄在她的指尖被捏碎,葡萄汁弄了滿手,她正準備拿身側的帕子擦手,左手卻被明雲見抓住。

明雲見抖了手帕,将她的手掌攤開輕輕擦拭,面色冷淡,無甚喜怒道:“本王不吃了,你也別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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