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除夕

明雲見沒有點破祝照的‘徐徐圖之’, 二人并未在這個話題上多加深讨。

明雲見看上去不争不搶, 與所有人都一派和氣,看得順眼的便多說話, 看不順眼的就不理會。祝照以為,他雖沒有實質權利, 也不曾為自己博取過什麽, 但不代表他的心裏沒有一杆秤, 秤上放着的未必盡是權利, 但威名一定占一份。

同是先帝弟兄,當今聖上有四位皇叔, 嵘親王甚至可以稱之為攝政王,手上掌管着半壁江山,除了贊親王與賢親王的身份能與他并肩之外, 無人能及他分毫。

明雲見是這四位兄弟中地位最低, 權利最小,也最無存在感。

有時隐沒不是缺點, 而是動蕩朝局中的一個優點,因為不起眼,所以許多行動都不被看見。

祝照起初也覺得明雲見在京都求的是安逸, 但他有真才實幹的本領,不會一直默默無聞, 祝照心裏想,明雲見不是求安逸,大約是求安穩。

安逸與安穩不同。

次日一早, 明雲見便帶着祝照一行人離開了博城,他離開博城時周漣為了景州山上出現私兵營一事忙得一夜未眠,雙方在驿館門前碰面,只是簡單打了個招呼。

年間休沐,皇帝不早朝,明雲見就算在幾日內趕回去也沒什麽用,幹脆一路上慢慢走着。

半途未到,便是除夕了。

長宣城位處于江南附近,有水鄉之最的稱呼,長宣城的園林景致尤為精彩,據說文王府蘭景閣裏的蘭花,大半都出自于長宣城。

長宣城靠着山水養,這裏風土人情皆與大周其餘地界不同,不論男女都是文質彬彬,說話溫聲細語,再急性子的人到了這兒也得沒脾氣。

當官的不喜這處,因為長宣城算不上多富饒,這處的商人也與別處不同,價格不虛,都是實惠玩意兒。江湖人尤喜歡這處,一來風景優美,二來此處是真正的安逸之都,所有人行事都不疾不徐,重在享受。

還有一點,長宣城的青樓幾乎占了一半,靜谧優雅的有,熱鬧喧嘩的也有,就看各位喜歡哪種。

長宣城的十景中,青樓就占了三個。

存在百年之久的青樓,與水上起舞的湖心亭,還有十人一排琵琶輕語,咿呀彈唱的萬種風情,皆堪稱長宣城內一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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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雲見選在長宣城落腳,據說是他的一位江湖友人除夕期間會來長宣城,明雲見要與友人會面。

除夕前一日,文王府的馬車就停在了長宣城的白鶴客棧前。這白鶴客棧不是徒有虛名,客棧尤其大,占了一整個大庭院,像是一個水鄉世家的住宅。

這處房屋與京都不同,建造得不高,院內房屋至多就兩層,但層層都精致,富貴人家入住客棧單獨一人一間,還占了個小四方院。

白鶴客棧的院子內養了六、七只白鶴,平日裏閑着沒事兒就會飛入客人院旁牆頭上去吃樹枝上的果子。

祝照所住的院子裏有一棵柿子樹,這個時節早就沒有新鮮柿子了,柿子一部分成熟的被人摘了去,一部分落在地面化成了泥。這棵還有二三十顆挂在了樹梢上,表皮已經腐爛,內裏還是香甜軟糯的,癟下去的柿袋中,還有甜蜜的汁水。

明雲見與祝照住進來時,在此處定了三日,這三日也算是給随行的夜旗軍和桃芝休個假,當是在外過年的補償,三日後再提上行程回京。

小松入了院子,首先盯上了柿子樹,摘了一顆柿子下來,那柿子還沒吃進嘴裏,就在手上被捏爛了大半。

明雲見道:“凜冬鳥無食,果樹留幾枝,這柿子是留給鳥兒吃的,不許再摘了。”

小松舔了舔手上的柿水,點頭老實應下。

才說完小松,明雲見就看見祝照擡頭望着樹上柿子,祝照察覺明雲見的視線,也聽見了他方才說的話,于是挪着小步從柿子樹旁走回來。跟着她的桃芝放下裙擺,顯然方才差點兒爬上樹去摘了。

桃芝道:“明兒個除夕,往年都是王爺親手寫一副對聯的,白鶴客棧的小院瞧着不錯,王爺是否要貼一副在門前?”

祝照聞言,有些期待。

往年在琅西門前貼着的字都是朝鎮裏的教書先生請來的,雖說徐環瑩的字不錯,但她覺得自己的字貼在門上太跌份,也從不顯擺。

明雲見瞧出了祝照眼神,笑道:“紅紙買回來,布上筆墨,今年的對聯叫王妃寫。”

祝照頓時驚愣,有些羞怯道:“我的字不好看……”

“還不錯。”明雲見說罷,祝照雙眸一亮,擡着下巴怔怔地望着他。

明雲見說過,待到她什麽時候把字寫好了,便算是長大了。

二人走近房間,一個小院兩間住所,一大一小,知是富貴人家住的出門都帶下人。

桃芝随行伺候着,故而與明雲見和祝照一個院子,小松與夜旗軍幾人在另一個院子裏住下。

祝照回到房內,一直低着頭,心下砰砰直跳,期間擡眸看了明雲見好幾次。欲言又止後,她終于鼓起勇氣道:“王爺之前說,我的字何時寫好了,何時便算是長大了,那我現在……長大了嗎?”

明雲見端坐在桌邊,為自己倒了一杯熱茶。

茶杯端到嘴旁沒喝,眼眸因為祝照這話擡起看向她,二人對視了片刻後,明雲見緩緩一笑,笑容意味不明,眼中卻多了絲柔和之意。

他問:“小長寧想長大嗎?”

祝照點頭:“我十六,過年十七,已是長大了。”

明雲見笑容更深,雙眸倒映着屋內的燭火與祝照站定在一旁的身影,燭火搖曳,于其眼中跳躍燃燒,而祝照的目光小心翼翼,就連呼吸都停了。

他看着祝照的眉目,又将視線落在她的唇上。

千頂峰涼亭內的一瞥似乎又躍上眼前,祝照幾絲被風吹亂的發,挂到耳邊的金步搖,輕輕顫動的羽睫下,一雙深邃漆黑的眼,那雙眼,與眼前的眼重疊在一起。

她是吸引人的。

明雲見早不能将其當做孩子去對待了。

當初把祝照娶回王府,他是不能抗旨不婚,加上當年祝家之事也的确是因為他才會走到那一步,祝曉曾主動找過明雲見,一言不發,卻盡在不言中。

明雲見想着,叫祝照老老實實呆在文王府,護住她的安全,也算是替祝家照顧遺孤了。

可他曾經當做孩子的少女,仿若一夜開遍的花枝,頃刻間展露了自己誘人之處,急于長大。

有過好些次,他看着祝照都失了神,也有過好些次,他有起過一些不太君子的想法。

這是文王妃,是他明媒正娶、皇帝欽賜的妻子,觸碰她,擁抱她,且擁有她實屬正常不過。

但明雲見知曉克制,也知道……正因為他有些動心動念了,才更加不能越過雷池半步。

未達真心的掠奪,不是愛意,是傷害。

明子秋說過,明雲見是個溫柔的人。

他是一個溫柔的人,但也是個溫柔且理智的人。

欲念于眼中褪下,就像迅速墜山的落日,紅霞轉瞬即逝。

“是啊,你長大了。”明雲見點頭,喝了口茶,視線卻不在祝照身上徘徊,反而開口:“所以明天你帶着桃芝與小松寫門聯,若遇見喜歡的就自行采買。”

祝照眼中的希翼一瞬收斂,她半垂着眼眸,難掩失望。

她不懂,互明心意的人,又是夫妻,應當比她與明雲見現下相處要更親密才是。

桃芝端了熱水入屋,将兩人之間的氣氛打破,浴桶內的水裝滿了之後,祝照才走到屏風後褪去衣衫。

身上還留了件肚兜時,房屋裏的燭火跳了兩次,祝照小心地側過臉,探出屏風邊上看去,瞧見的是明雲見背對着自己,單手撐着額頭正在翻書的身影。

祝照心下噗通跳了一瞬,有些恍然,卻又不太确定。

她入了浴桶,熱水泡遍全身,祝照的雙手摳着指甲,仿若發呆,卻想了很多。

明雲見說喜歡她,但未碰過她,倒不是她急欲行夫妻之事,而是若是互相喜歡的人,怎會不起旖旎心思?

她沒特別喜歡過什麽人,唯一特別喜歡的便是明雲見了,便是她不确定這是否是男女之情,也喜歡與明雲見親近。

他牽她的手,她心中歡喜,若能依靠在他的懷中,祝照更是高興。

她有好奇之心,有時想去試探親密,但方才明雲見未朝屏風這邊看來,可見他對她……還是沒那些興趣。

他……喜歡她嗎?

沐浴之後,祝照披着厚衣裳出了屏風,明雲見看書入神,并未擡頭。

待到祝照躺在床上,幾乎入夢了,她才聽到了些動靜,明雲見離開房間了。

次日除夕,早間天蒙蒙亮,長宣城中的第一道鞭炮聲就響起來了,緊接着啪嗒啪嗒,白鶴客棧門前一條街的路上都有人放鞭炮,家家門前挂着紅燈籠,迎接新的一年。

祝照起床時,自己住的小院裏已經熱鬧起來了。

桃芝早間出門買了紅紙與筆墨回來,帶着幾名夜旗軍将長桌擺在了院子裏,小丫鬟聲音尖細,揚聲說話時就連威武的夜旗軍都必須得聽話。

祝照推開門朝外看去,正好見到桃芝與小松各拿了一根筆在那兒比誰寫的字好看,三名夜旗軍兩名也拿劍在地上筆畫,瞧誰認識的字多。

另一名抱着長劍站立,下巴上蓄了胡子,瞧着比這些人年紀都大些,沉穩着仿佛在看一群傻子。

祝照朝他們走近,站定在桃芝與小松身後,瞧着才發現,小松認真寫的字居然比她寫的還要好些,有些臨摹明雲見的書法風格,規矩有力,堂堂正正。

“王妃。”兩名夜旗軍瞧見祝照過來,連忙行禮。

桃芝放下筆站在一邊,小松回頭與祝照笑了笑,果然如明雲見說得那般。

他是個機靈鬼,誰對他好他一眼就能看出來,然後便有恃無恐,沒了規矩。

祝照問:“怎不見王爺?”

“昨夜王爺與友人有約,尚未歸來。”夜旗軍道。

祝照哦了聲,又問:“王爺的江湖友人,都是些什麽人?”

“跑江湖,打聽消息的為多。”夜旗軍言罷,又道:“王妃寫門聯。”

祝照抿嘴一笑,握着筆走到長桌邊上,瞧着大家在紙上寫的字,想了許久才寫下了兩句,又覺得不好,故而抄了幾句吉祥話來。

小松站在一旁,讷讷地看了祝照許久,又背過身去從懷中掏出了一沓紙。這些紙是他早間寫好的,昨夜明雲見離開時給了交代,如若祝照問起他出門原由,便一句句與她對上。

結果祝照起床,出了提了兩句問,便沒了下文了。

難道她不在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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