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很快,羽鴻意便帶着這群小兵一齊朝那座舊城行去。

行至中途,他們察覺有視線在遠處窺探了一眼,擡頭一看,便望見幾道身影急急趕在他們前面跑着。

“一定是叛軍的人,在給前面通風報信呢!”

“老大,要不要把他們捉回來?”

“讓他們報去。”羽鴻意搖了搖頭,“省得我還特地打聲招呼。”

又一段路後,果然有更多人影出現在他們眼前,化作人牆一般将他們攔住。

面前的人群中有許多都面黃肌瘦,手中所拿的武器也僅僅是釘耙和鋤頭,雙目之間卻鬥志昂揚,滿是惡狠狠的兇光。

小兵們頓時也騷動起來,好些都将手掌放在了腰間的刀柄上,卻沒有一個擅自動手,全都等待着羽鴻意的命令。

羽鴻意往前兩步,笑着問道,“你們就是叛軍嗎?”

“你們就是朝廷這次派來的走狗嗎!”一個長得極瘦極高的中年人喝道。

小兵們怒氣更甚,有幾個都有些忍不住了。羽鴻意擡起了手,安撫了他們。

“我們這次不是來打架的,我也根本不想和你們作對。”羽鴻意道,“只是聽聞你們在前面挖出了屍體,有些在意,才過來看看。”

那瘦高個子冷哼一聲,明顯不信,“朝廷的走狗,哪裏能有這般好心!”

話音剛落,後面卻又有一個戴帽子的矮小身影跑了過來,連忙咬着此人的耳朵根說了兩句話。

原本盛怒的衆小兵定睛一看,頓時樂了。這忽然跑來的小個子家夥,不就是前段時間被羽鴻意救下的那個男孩嗎?還說他們不會那麽好心,眼前這就是他們好心的鐵證!

“什麽?”那瘦高之人顯然頭一次聽說此事,臉上駭然不已,“你、你竟然主動找過他們?還被巨鳥抓住過?你怎麽這麽大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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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撒嬌道,“周叔,我也是想幫爹爹啊!而且我最後不是沒有事嗎?”

被稱為周叔的瘦高之人簡直想臭罵這混小子一頓,現在卻不是時候。他狠狠瞪了這小子一眼,又看向了羽鴻意,“是你救了這小狗子?”

此人語氣還有些飄,顯然還沒從這事實中回過神來。

“既然碰上,總不能不管。”羽鴻意點了點頭,又朝身後一指,“如果沒有這些手下,單我一人也救不了他。”

“你們不是朝廷的走狗?”周叔又喃喃一句,神情有些無措。

“我們确實是朝廷派來的,朝廷也确實叫我們剿滅叛軍。”羽鴻意道,“但相比剿滅叛軍,我更想知道你們為什麽會成為叛軍。”

周叔這才回過神來,冷哼一聲,“如果不是朝廷欺人太甚,我們又哪裏願意走到這一步!”

“周叔,別和他們說這些了。”那小男孩又在後面道,“直接把他們帶去看看,他們就什麽都知道了。我相信他們都是好人,應該先讓他們看清楚朝廷多麽可惡。”

“這孩子說的沒錯。”羽鴻意也笑道。

身後卻有小兵忍不住嘀咕,“故弄玄虛……朝廷也不容易啊,養這麽多人,哪能人人都過得好,別什麽都怪朝廷啊。”

那周叔本來還不想同意,聽到這聲嘀咕,頓時給氣炸了。

“好,我就帶你們過去看看!”他氣得伸手指向那個小兵,指尖還在哆嗦,“記得你現在的話!等過一會,看到那些人,看你還說不說得出來!”

說罷,他猛地一甩手,憤憤然轉身朝那舊城走去。那一排人牆也收做一堆,紛紛跟在他的身後。

羽鴻意一招手,“跟上。”

一些小兵冷哼了一聲,不明白為什麽羽鴻意對這些叛軍一直好聲好氣,心裏不愉快得很。但他們終究是信服羽鴻意的,哪怕一時不開心,也乖乖聽了命令,好好跟上。

很快,那個舊城的輪廓就再度出現在羽鴻意眼前。

小兵們嗅到風中傳來的惡臭,忍不住紛紛捂住了口鼻。至于前面帶路的周叔,還有那些其餘的叛軍中人,神色卻明顯哀傷起來。

等再靠近一些,他們便看到了那些鋪在地上的屍體。一具又一具的,圍着城牆鋪了兩圈。小兵們忍不住頓了頓腳步。叛軍在這裏挖出了幾百具屍體一事,他們雖然早聽說,卻始終覺得那應該是誇張之辭。此時當真看到這樣的場面,他們心中皆是駭然。

邊上還有人在忙碌着,仔仔細細整理着那些屍體。屍體都是衣衫褴褛,十分枯瘦的,而且死狀十分可怖。他們的雙手全都往上撈着,仿佛臨死前的一刻都在奮力往上爬着,好些還張大着口瞪大了眼,死不瞑目。

“都是被活活埋死的。”小兵中不知是誰低聲道了一句,引得其他人越發覺得寒風冽冽,忍不住緊了緊衣服。

“這都是些什麽人,為什麽會這樣?”另一個小兵喃喃了幾聲,恨不得立馬沖到前面找那些叛軍一問。

叛軍們卻已經紛紛圍在了城牆邊,詢問那些整理屍體的人。

“找到我妻子了嗎?”

“我兒子今天出來了嗎?”

“有沒有看到我的老母親?”

那個周叔更是直接默默走到了一句屍體前,嘴唇蠕動半晌,而後笑出哭一般的聲音,“兄弟,再忍一忍,等所有人都挖出來了,我就給你造一塊最好的棺材。”

在這種氣氛下,那些第八旅的小兵們都僵站在原地,手足無措,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足足小半個時辰之後,周叔才從那屍體便離開,走過來冷笑,“你們還有什麽好說?”

衆小兵嘴唇一顫,好半晌才有人用幹澀的聲音問道,“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還不都是因為你們的好朝廷!”

“不要胡說!”其中一個小兵猛地站了出來,眼睛發紅,“這和朝廷有什麽關系?就算、就算朝廷沒能讓他們活下來,朝廷也沒有要他們去死啊!他們應該是遇到歹人了,被害了吧,這只能怪他們命不好!”

羽鴻意看了一眼,這個小兵是一名官員家的兒子,常常以自己父親在朝廷辦事為榮,難怪接受不了叛軍們對朝廷的質疑。第八旅中其餘人,同樣情況的還不少,此時紛紛露出無法接受的神情。

但叛軍們不會管他們對朝廷懷有怎樣的感情,聽到這話紛紛氣了個半死,好些都直接揚起了手中的鋤頭,眼看着要和小兵們打起來。

就在羽鴻意準備阻止他們時,又有一些人從遠處過來了。

這些人過來的方向,正是他們早該到達,卻一直沒去的北宜郡。他們手中還押着一個人。那人身上穿着錦衣玉服,一把胡子養得極好,顯然非富即貴。

“放肆!放肆!”那被押之人滿臉都是恐懼,一路上不斷叫喚,“我是北宜知府!誰給你們的膽子,竟敢這樣對我!”

周叔等人本來差點和第八旅的小兵打起來,聞言頓時眼前一亮,紛紛調轉了鋤頭,“找的就是你這個知府!”

好些人迎了上去,扯着那知府的頭發就抓了過來。

“放開……放開我!”知府吓得直叫,“我告訴你們,朝廷的軍隊馬上就要來了!你們要是敢動我,一定逃不了一死!”

衆小兵用古怪的神情看了羽鴻意一眼。

羽鴻意只是微笑。

“媽的,你還敢叫!”周叔氣得一巴掌扇了上去,扇得此人臉頰頓時高腫,牙都掉了兩顆,“你殺了這麽多人,剝皮抽筋都是輕的!”

聽聞此言,衆小兵又是一陣騷動。之前為朝廷說話的幾人,此時抖了又抖,目光中卻依舊是不可置信。

那知府這次發現這兒竟然還站着這麽多小兵,不禁目露驚疑,卻已經被揍得不敢再吭聲。

“快去告訴老大!”周叔又哈哈笑道,“我們報仇的時候到了。”

随着一人往舊城之內跑去,很快又有許多滿身泥土的叛軍從裏面出來。原本一直跟着周叔身邊的那小男孩頓時迎去,撲到其中一人腿邊,“爹!”

羽鴻意定睛一看,那人雖然也是衣衫褴褛,臉上顏色同樣很差,卻可以看出是一個長得還挺壯實的漢子。在全體面黃肌瘦的叛軍之中,這樣的壯實十分難得。

這個漢子看到被綁來的知府,臉色先是氣得一青,又很快展顏笑道,“好,好,很好,兄弟們……殺了這個混蛋!将他千刀萬剮!”

“殺!殺!殺!”

“千刀萬剮!千刀萬剮!千刀萬剮!”

這樣的群情激奮,吓得第八旅好些人都忍不住後退了一步。至于那個知府本人,更是已經被吓得褲子都濕了,散發出一陣尿臊味。

他被叛軍推到城門之前,就面對着那些屍體。叛軍們紛紛揚起手中鋤頭,眼看着就要砸到他的身上。

“等等。”就在這個時候,羽鴻意忽然開了口,“你們不能就這麽殺他。”

衆人的視線落到他身上。那叛軍首領早就看到他們這群人,此時見他說話,頓時冷笑,“為什麽不能殺。”

“我們是朝廷派來的軍隊。”羽鴻意像是這才忽然想起自己的身份似的,“如果你要随意誅殺朝廷命官……只要我們還有一天是朝廷的軍隊,我們就必須阻止你們。”

“羽将軍!原來你就是羽将軍!我等你好久了!”那知府頓時以為遇到救星,一把鼻涕一把淚道,“羽将軍,你一定要救救我啊!”

叛軍首領哈哈大笑,“我說你們怎麽這麽久沒來,原來在這兒等着!”

所有的叛軍都調轉了矛頭,對準了羽鴻意。一場大戰眼看着一觸即發。

“別急啊,我們先聊聊。”羽鴻意卻又道,“你們憑什麽說是他殺了這麽多人,有證據嗎?他又為什麽要殺這麽多人?”

叛軍首領冷哼着将那知府推到前面,“你說!你敢不承認你做下的事嗎?”

知府縮着腦袋。

“知府大人,”羽鴻意嘆了口氣,又往後退了一句,“我雖然想幫你,但如果你始終不肯說出實情……我也不願救下一個如此喪心病狂的殺人兇手啊。”

知府頓時又吓壞了,“不,羽将軍,你一定要幫我啊!我……我雖然殺了這麽多人,但我都是按照聖旨行事啊!我只是在聽朝廷的話!”

“哦?”羽鴻意挑起了眉。

“放屁!”身後那小兵再也忍不住了,“陛下愛民如子,怎麽可能有如此聖旨!”

“你懂什麽!”知府道,“這些人都是流民!都是從被兇獸禍害的地方跑來的!沒有錢,又沒有吃的,朝廷哪裏養得起?如果放任他們餓死,他們還會招來赤眼的怪物,不如直接殺了!”

那小兵猛地被堵住了所有話語,心中對朝廷的信仰頓時坍塌,面無血色,整個人搖搖欲墜。

羽鴻意搖了搖頭,想起那可怖的巨鳥,不禁低聲嘆了句,“愚蠢。”

“羽将軍,你信我啊。”知府還接連哭訴道,“我只是在為朝廷做事,我也是為了北明,你一定要救我啊!”

羽鴻意面無表情,默默走到了前面。而後他轉過身,面對着第八旅所有小兵。

有一句話,之前他問過一次,此時卻能再問一遍了。

“若我與聖旨相抗,你們究竟是聽我的,還是聽聖旨的?”

他靜靜站着,等待衆小兵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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